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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常雙群說:「什麼時候了,不就是韓副主任找談話嗎?砍頭還不過碗大的疤,我又沒有殺人放火,我幹嘛要膽戰心驚的?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常雙群是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以誰的意志為轉移的。既然韓副主任已經發現了,也好,乾脆暴露算球,也免得成天提心吊膽的,還拖累了別人。何必呢?

  這次接見是在韓副主任宿舍進行的。兩人在門外喊了報告敬了禮,韓副主任說:「進來。常雙群你坐那裡,栗智高你坐這裡。」

  常雙群和栗智高是七中隊第一個走進韓副主任宿舍的人。這才知道,韓副主任的宿舍簡陋得不成體統。雖然家屬沒有跟過來,但是按照團職幹部的待遇,韓陌阡還是被分配住在教導大隊的家屬區裡。韓陌阡沒要那個團級待遇,只占了兩間平房。裡面的一間是臥室,外面的既是會客室又是書房。不論是臥室會客室還是書房,一律簡單鋪陳,除了必須的用品,兩間屋裡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這些必須品,同他身上的穿著搭配起來十分協調,基本上都是軍用品,內衣也是白背心加上國防褲衩。

  韓陌阡在檢查七中隊內務的時候,曾經很嚴肅地告誡過大家——軍人,吃的是軍糧,穿的是軍裝,住的是營房,睡的是板床。一切非軍事化的東西都應當儘量地避免。這絕不是一個形式問題,這涉及到軍營文化的內核素質。

  幾乎沒有人見到過韓陌阡在營區內穿便衣,也幾乎沒有人看見過韓陌阡有風紀扣不扣好的時候。韓陌阡曾經一再諄諄教導過七中隊學員:「一個軍人,他走在哪裡,哪裡就是軍隊。一個軍人,他住在哪裡,哪裡就是營房。」

  韓陌阡的兩間房子委實被他打扮得像個標準的營房。他是以他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著自己的理論——所有的物件都是輕型的,歸攏有序,擺放有致,門庭內外清潔整齊,一張單人硬板床上,潔白的床單平整坦蕩一塵不染,薄薄的綠色軍用棉被疊得方方正正一絲不苟,跟士兵的內務沒有什麼兩樣。

  進門之後不久,常雙群和栗智高便注意到了,韓副主任臥室外間會客室的兩屜桌上放著兩份檔案,正是他們二人的。

  但韓副主任沒有去翻那檔案,只是像摞書一樣把它們摞在一起,在手裡上下交替,洗牌一般洗著玩。韓副主任的眼睛先看著栗智高,栗智高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上體挺得筆直,兩條腿也擱得十分嚴整,雙手搭在膝蓋上,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

  常雙群心裡冷笑一聲,栗智高你犯得著這樣嗎?動作也太誇張了,你個大男人,做作什麼?

  常雙群雖然也很嚴肅,但卻嚴肅得自然。心想反正是暴露了,咱一個革命老兵,規矩要講,但要是叫咱低三下四奴顏媚骨,咱是不會幹的。

  栗智高,男,某某某某年2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5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

  家庭出身:社員。

  本人成份:學生。

  高中文化。

  民族:回。

  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在某某某某年11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五,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四。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爺爺:栗欽州,曾任偽職,開明士紳,現年事已高,居家休息。

  父親:栗茂,儕武縣供銷合作社副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白國玉,家庭婦女。政治面貌:群眾。

  弟弟,栗輝,在校學生,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

  韓副主任把兩個人都分別打量了一陣子,不緊不慢地開腔了:「栗智高同學,知道我請你來幹什麼嗎?」

  栗智高胸脯一挺說:「聽韓副主任指示。」

  韓副主任淡淡一笑。坐在門後的常雙群突然發現韓副主任是用半邊臉笑的,而且那笑不是從心裡笑出來的,而是用嘴角扯出來的,分解動作,似笑非笑。

  韓副主任似笑非笑地說:「栗智高同志,我要表揚你。在七中隊,你是最講衛生的,也很注意整潔。軍人嘛,就要養成整潔的良好習慣。看一個人講不講衛生,就能看出來他讀沒讀過書,就能看出來他受過什麼教育。」

  栗智高又挺了一下胸脯。

  韓副主任接著說:「你們老家我去過,那個小縣城髒得要死,薰陶了一大群不講衛生的人。馬程度腳臭是生理現象,不能怪他,但是我聽說他在醫院裡曾經創造過三個星期不洗澡的記錄,並且飯前便後不洗手,就不是生理原因了。好了,馬程度同志已經離隊了,也算是魚歸大海了,我們就不說他了。還有單槐樹,也是個不講衛生的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難能可貴。你是單槐樹的副班長,又是他的同鄉,你有責任幫助他。」

  常雙群心裡「卡嚓」動了一下——韓副主任說到個「生理現象」,還提到了馬程度,這就是對他進行暗示了。看來,韓副主任是拿栗智高做鋪墊的,好戲當然還是咱來唱主角。

  常雙群悲壯地想,光榮啊,這雙狗日的眼睛,別的沒給咱帶來多少好處,硬是讓咱成了韓副主任心裡的「重點人」,牛啊。

  栗智高對韓副主任的話卻是另外一種反應,他差點兒就要告單槐樹的狀了。還要怎麼幫助?為了督促他及時洗床單襪子,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就差沒動武了。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狗娘養的本性難移,我有啥法?但栗智高沒講這些,畢竟是同學老鄉,單槐樹那點毛病,怎麼說也是人民內部矛盾。他要是在韓副主任面前加油添醋,那也太他娘的不夠意思了,況且還有常雙群在這裡監聽呢。

  韓副主任說:「但是——」

  栗智高心裡馬上一跳:壞了!

  果然,韓副主任把臉一板,說:「但是,你栗智高也有你的毛病。翻開你的衣領,看看裡面是什麼?」

  栗智高從肺部喘出一聲慘叫——媽的,問題原來出在這裡。他穿的是一件鴨蛋青色的的確良襯衣。

  韓副主任說:「看來條令學得不夠深入啊,士兵按規定著裝,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吧?」

  栗智高把肩膀向下塌了一截,胸脯立即由凸而凹,變成了小弧度的單括號。

  韓副主任說:「看一個人穿什麼衣服,就能看出他心裡裝著什麼動機。當兵的,發什麼穿什麼。看看我,八年前的士布襯衣,越洗越白,看見了吧,它難看嗎?我穿它就比你矮一截嗎?你穿這件的確良幹什麼?你穿這麼漂亮的鴨蛋青的確良襯衣,還不是照樣要給我這個穿士布襯衣的人敬禮?要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

  栗智高的臉由紅變白,再變紅,唯唯諾諾地是說:「是,韓副主任批評得對,我改正,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

  韓副主任說:「回去把我的話告訴三個區隊長,七中隊所有學員在隊期間,一律穿軍用品,發什麼穿什麼。違反這個規定,區隊長有權批評,拒不改正,向我報告。」

  然後,又就衣服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進行了全面的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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