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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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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七中隊,祝敬亞自然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但要論起虔誠程度,則又數常雙群和馬程度為最,常、馬二人被學員們戲謔為祝教員的「研究生」。 但研究生和研究生也是不一樣的。常雙群往祝教員家裡去得多,是祝教員主動邀請的,祝教員喜歡這個老氣橫秋卻認真執著的小個子,他這個研究生是祝敬亞主動帶的。據說祝教員有三大本筆記,是他老人家在幾十年教學中積累的經驗,既有理論價值,又十分貼切實際,可以看成是炮兵群以內指揮中所有疑難問題解答之大成。顯然,那是一座由鮮血凝成的寶庫。祝教員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這筆寶貴的財富當然是不會埋沒的,就像祖傳秘方,最後留給誰,是個眾人都很關注的問題。學員裡有業餘觀察家分析認為,拐五洞的精神財富,恐怕是要選擇常雙群來繼承了。 馬程度也是祝敬亞最忠實的學生,但馬程度對於拐五洞的忠誠不同于常雙群,他老是跟屁蟲似的跟著拐五洞,是因為他在夾差法的面前遇到了空前的阻力。祝敬亞之所以收下馬程度做研究生,是被動的。 倘若在課堂上聽祝敬亞給你講夾差法,那就簡單得很,無非就是那幾大步驟,利用試射點的試射成果,連接觀察所和陣地關係位置,調製出實彈連測的射擊圖,決定目標的開始諸元。 然後,妥了。 可是這幾大步驟卻把馬程度坑苦了。 在原來的部隊,馬程度只是個炮班長,所學的全是陣地上的一套,總的說來還是得心應手的。而決定諸元是射擊指揮員的事,需要有很強的參謀業務能力。主觀側觀他知道,陣地和主觀側觀的三角關係他也可以算出來,用炮彈當尺子量出觀目距離的原理他也懂,而一旦進入Я和З領域,這個係數那個參數一攪和,就天昏地暗了。漫無邊際都是公式不說,用的還都是奇形怪狀的希臘文字,代數幾何全都變了樣,加減乘除不按規矩來,這實在讓荒誕歲月裡畢業的高中生馬程度吃不消,幾下就攪胡塗了。於是便到處求情,不辭辛勞也不恥下問,積極性前所未有地高漲,請譚文韜輔導,請常雙群輔導,請淩雲河輔導,可是效果仍然不明顯。這些人也都學得囫圇吞棗,靠的是死記硬背,自己運算可以,給別人輔導就顯得力不從心。 自從來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區隊長,馬程度的心理壓力就特別大,鄰鋪的常雙群有好幾次聽他講夢話,不外乎是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之類,還有一次居然喊出了口號要打倒某某某。 近來這段時間,馬程度又跟夾差法較上勁了,星期天也死乞白賴拖著常雙群去找祝教員。在馬程度的思想深處,還有一個隱蔽的疑惑,別說譚文韜淩雲河等人教學經驗不足,就算他們能點石成金,可是也未必竭盡全力幫他。說一千道一萬,真想學到本事,還得靠教員。當然,馬程度是一個外粗內秀的人,占占同學們的小便宜可以,教員的便宜他一般是不沾的,教員掏心掏肺地幫你把疑難問題弄明白,那比天大的便宜還實惠,這個帳,一向精通于數字的馬程度是能夠算得過來的。犧牲了祝教員的休息時間,馬程度也自有他的補償方式。他知道祝教員別的沒有什麼嗜好,就是愛抿兩口,於是不惜血本,花了九元六角錢,從大隊軍人服務社裡買了兩瓶「杜康」。 酒是藏在作業包裡送去的。從包裡拿出來的時候,馬程度的心裡很壯氣,圓圓的大臉盤子上鮮花盛開,笑出了十分真誠,多少還有一點媚態。 果然,祝敬亞一見到這麼好的酒,兩眼立時就煥發了青春。要知道,不是過年過節,他平時連兩塊多錢的精裝苞圠酒都捨不得享用,他平時喝的都是散裝的地瓜幹子燒酒,原料本身就是劣等的,又是當地縣裡酒廠粗製濫造的,除了個沖鼻辣嗓的酒味,別的什麼好味道也沒有。「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可是一世英雄曹孟德都滿口讚譽的美酒杜康啊。 祝敬亞把兩瓶酒一起抱在懷裡,放到鼻子底下,煞有介事地聞了聞,然後問馬程度:「小馬,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程度笑容可掬地說:「沒有別的意思,孝敬祝教員啊。」 祝敬亞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說:「你我非親非故,孝敬我幹什麼?」 馬程度還沒有聽出祝教員話裡的殺機,恭恭敬敬地說:「我老是找祝教員補課,耽擱了教員的時間,這兩瓶酒算不了個啥,一點小心意罷了。」 祝敬亞的臉色漸漸地就沒了笑容,把兩瓶酒往桌子上一放,說:「豈有此理。我是教員,你是學員,教員幫學生補課天經地義。就算是休息時間多幹了一點,也是因為教學無方。我作為教員,理應承擔責任。什麼叫教學相長?授課的和受課的目的是一樣的。你沒有學透,我有責任,怎麼還能喝你的酒呢?」 馬程度傻眼了,圓圓的臉上拉出了一個肥胖的驚嘆號,嘴裡含含糊糊地嘟囔說:「教員,我知道您對這東西……就這兩瓶酒……」 祝敬亞揮手打斷了馬程度的辯解,陰沉著臉說:「我是喜歡喝酒,貪杯,可是我不貪別人的東西,我當教員,怎麼說也是解放軍的軍官,你是不是看我這把老骨頭不像個堂堂正正的軍官了,就可以隨隨便便地送禮了?我跟你講,社會上現在又有了開後門送禮的風氣了,我最看不起這一點了,小市民這樣做還有個禮尚往來的說法,你是我的學員,也可以說是部屬,部屬給上司送酒,尤其是軍隊裡的部屬給上司送酒,是我最不能容忍的。這既是對你自己人格的貶低,也是對本教員的不尊重。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怎麼能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看你還弄個作業包,那是用來裝軍事作業器材的,你居然用它裝這兩瓶濁酒,掖著藏著的,跟偷雞摸狗有什麼區別?」 不到三分鐘時間,馬程度被整了個汗流浹背。 想想真是晦氣,本來一片好心好意,批評不說,還這麼上綱上線,兩瓶小酒硬是換來一場階級鬥爭。不怪人家說這老傢伙迂腐,實在是不堪救藥。再說,這又不是開後門,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暗企圖,用得著這麼認真嗎? 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就說了出來,話說得很沖:「教員要是不樂意,咱再掂走就是了,這又不是高考收買你老人家給咱透題,針尖大個事,咋恁認真呢?」 祝敬亞一拍桌子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為人師表,不認真行嗎?你為什麼老是學不好夾差法?我看認真上也有問題。」 鬥爭的結果是,馬程度乖乖地把兩瓶酒又揣走了,並且以每瓶降價五角五分的價格處理給了同學淩雲河。 但這兩瓶酒的故事並沒有到此為止。 三 某月某日,淩雲河接到家裡寄來的三十元錢,本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精神,冒著違反紀律的危險,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背上了這兩瓶酒,約上幾個人到距N-017五公里的長崗集小飯館裡「打平夥」(即湊份子)打牙祭,參加的人有譚文韜、魏文建、常雙群、栗智高,還有蔡德罕和馬程度。 本來譚文韜還想叫上二區隊闞珍奇的,因為同是一流人物,夠處。但跟淩雲河建議的時候,淩雲河說,那個人一天到晚只幹一件事,就是搶第一,打個球請他他死活不給面子,最大的官迷,沒勁。 但是,淩雲河本來也想叫上潘四眼的,則又被魏文建制止了。 潘四眼在本中隊專業成績也是往後排的,但是小子心眼活絡,入隊不久就跟中隊幹部打得火熱,不說是拍馬溜須吧,多少也有點八面玲瓏的嫌疑,要不然怎麼會讓他個三流學員當班長呢,實績和榮譽不匹配,在七中隊是要遭到蔑視的。但奇怪地是,淩雲河卻不蔑視潘四眼,要不是魏文建等人及時糾正,淩潘二人還差點兒成了莫逆之交。 魏文建不喜歡潘四眼,曾經鄭重其事地警告過淩雲河,你小子牛皮烘烘的,經常有妄語狂言,潘四眼像個愛打小報告的人,你離他遠一點。 淩雲河卻不以為然,說這個人無非就是心眼多一點,而且都是小心眼,沒大出息,哪怕是個壞人,也不過是個平庸的壞人,我還在乎他?再說他跟你我是一個省的老鄉,主動向我靠攏,我也不能讓人家熱臉貼咱冷屁股嘛。 但是這一次,魏文建堅決阻撓,不讓淩雲河通知潘四眼參加打牙祭。一群兩個兜的學員跑到營區外面吃肉喝酒,多少有點違法,必須高度保密。譚文韜和常雙群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蔡德罕和栗智高也沒有問題,就是馬程度,小毛病多一些,但是告黑狀的事情還是不至於做的。 後來徵求譚文韜的意見,譚文韜說:「潘四眼就算了,他一參加,三區隊都知道了,也就等於全中隊都知道了。」 如此,才將潘四眼排斥在外。 沒有潘四眼墊底,倒黴的事情便全讓馬程度承包了。 按原定計劃,說好了是由淩雲河請客的,吃完了一算帳,開支三十七元,常雙群和譚文韜等人都是有備而來,跟淩雲河搶著付款,幾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後來栗智高和魏文建都堅持算是打平夥,大家平攤。 馬程度當時不吭氣,他不用算就知道,三十七除以七,一平攤他就得攤上五元二角八分多,本人出五元二角八分算佔便宜,出五元二角九分就吃虧了。問題還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早知道是「打平夥」,驢日的才跑老遠地來吃這頓飯呢。 可是要不同意「打平夥」吧,又顯得太摳門了,顯然說不過去。居然就連窮光蛋蔡德罕也積極響應,這泥腿子並且從他那乾癟的左上兜裡掏出了四張一塊的票子,又從右上兜裡摳出一把毛票,連鋼蹦都摳出來了。 馬程度心裡疼得直打哆擻,先罵蔡德罕——竹筒裡放屁,你個泥腿子充什麼棍?你舔碗的歷史這麼快就忘記啦?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啊! 罵完蔡德罕又罵栗智高和魏文建——這兩隻驢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我能跟你們比嗎?你們家裡都有土皇帝,不要你們的錢。我家裡人人摳得賊死,不僅不支持我,還要我往家裡寄津貼費。 再罵譚文韜和常雙群,看你們那虛情假意的樣子,推推搡搡像個武打的樣子,趕快把錢付了不就乾淨利索了嗎?怎麼就交不出去了呢,花拳繡腿不落實處。 最後罵店老闆——日他娘,五塊多錢啊,差一分多就五塊三了,拿這錢幹什麼不好,憑啥要扔在這頓飯上?紅燒肉盤子雖大肉卻不多,一條鯉魚緊戳慢戳三筷子就完了,黃蟮炒蒜苗黃蟮都鑽到蒜地裡了,還照死裡放鹽,鹹得醃腸子,就一道稚雞燉栗子是道好菜,全體人民都往蔡德罕的碗裡劃拉,狗日的淩雲河硬是把大半碟子都扒到蔡德罕碗裡了——難怪這泥腿子積極出錢了。 心疼歸心疼,氣是不能漏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也昂首挺胸地咋呼,打平夥打平夥,大家分攤——他還是寄希望於淩雲河,這狗日的一貫大大咧咧的,好像從來不把錢當錢,狗日的家裡想必也富得流油,來打牙祭是他提出來的,他說過是他請客的,大家客氣歸客氣,他還當真要大家平攤嗎,他好意思嗎? 然而馬程度又想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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