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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十一章

  一

  預防針是BGC野戰醫院體檢隊來打的,教導大隊衛生所協助。體檢隊打完針就走了,留下大隊部一個醫助和衛生員叢坤茗、柳瀲繼續觀察。

  這一天的值班班長是三區隊的潘道德,因為潘道德是七中隊惟一戴著近視眼鏡的人,所以字號潘四眼。

  開飯之前,潘四眼把隊伍集合好,一路上喊著口令帶著往飯堂去,一眼過了中隊部,一眼瞥見隊伍後面跟著衛生所的三個人,都是女同志,靈機一動,突然喊了聲:「噫,不好,肚子疼,淩老一你帶下隊。」

  淩雲河不知是計,就當仁不讓地閃出隊列,走到了指揮位置上。後來發現吃飯的隊伍裡還有叢坤茗等女兵,淩雲河還暗自欣喜——又一個露臉的機會來了。

  隊伍到了飯堂門口,重新整隊唱歌,唱的是《戰友戰友親如兄弟》,淩雲河的拍子打得比較專業,有板有眼有氣勢,很瀟灑的樣子,一邊打著拍子,一邊留意觀察隊列後面的幾個女同志,除了那個叫田麗芬的年輕醫助跟著他的拍子似唱非唱地閉合嘴巴,兩個女戰士反而顯得很不正規,在隊列外面嘻嘻哈哈做小動作,根本沒有在意他優美的指揮動作。淩雲河難免有點掃興。

  就餐是以班為單位劃分桌位的。

  叢坤茗等人在七中隊就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按照慣例都在中隊部的飯桌上就餐,這回自然也不例外。但以往不把她們當客人,遇上什麼吃什麼,跟在自己的伙食單位一個待遇,僅僅是解決個生理需要,但那天多少有點特殊,因為那天不僅打了預防針,還抽了血,所以中午就加了兩道菜,一個是蘿蔔燉肉,一個是雞蛋炒韭菜,中隊部桌子上還多了一道鯽魚燉豆腐和糖拌西紅柿,其指導思想是照顧衛生所三個女同志的。

  飯堂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一切動作都在不言不語中進行的,各班小值日熟練並且精確地分菜,眾人秩序井然地進食。

  「君子食無語」在這裡得到了良好的貫徹,不像基層連隊有人在吃飯的時候念表揚稿子,也不像基層連隊有幹部在大家進食的過程中不厭其煩地說一二三四。但這種安靜又是轟轟烈烈的,飯堂裡只有一個聲音,便是嘁裡卡嚓劈里啪啦的的咀嚼和吞咽的聲音。

  幾個女同志觀察了一下,多數人的吃相都不太雅觀,埋頭奮戰,頗有點雷厲風行速戰速決的意思。中隊部這一桌子才開了個頭,各班的桌子上已經陸續走人了。吃到半飽的時候,中隊幹部也抹抹嘴走了,說:「你們女同志吃飯慢,還講究個姿勢,你們慢慢用。」說完就走了。

  飯堂裡所剩人員寥寥無幾,一直注意這邊動向的淩雲河就端著碗過來了,欲蓋彌彰地說:「哈,有魚頭,你們幾個不喜歡吃魚頭嗎?那我就分享了。」

  柳瀲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吃什麼魚頭,看你那狼吞虎嚥的架式,像吃人,我們田醫助在這裡,行政23級,屬￿首長階層,你得規矩點。」

  淩雲河滿臉苦難地說:「我怎麼不規矩了,我不就是想分一口魚頭羹嗎,你柳老兵怎麼老看我像牛鬼蛇神似的。你們不吃浪費了,為了防止你們犯罪,我再找一個人幫忙。大家請看那裡——」

  「那裡」還有一個滿臉憨厚的蔡德罕。

  此刻,蔡德罕正在遙遠的一張桌子上享受最後的幸福,他分得了四樣菜,全部集中在一隻大海碗裡——七中隊學員大部分使用的都是不銹鋼的飯匙飯叉和盤子,惟有蔡德罕用的是兩隻巨大的海碗,並且堅持使用竹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保持無產階級本色——四樣菜集中在一隻碗裡,各菜的味道當然互相浸透,但是蔡德罕不在乎,他可以吃出第五種乃至第六種第七種味道。只要是分到他海碗裡的東西,一般說來,他是不會讓它剩下的。

  學員們說,蔡德罕的那兩隻德高望重的海碗,吃乾飯的時候洗不洗問題都不大,要是用來盛稀飯呢,尤其是吃大米稀飯的時候,就更不用洗了。有人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他親眼看見過蔡德罕的一個極其精彩的動作,「五一」會餐那天,蔡德罕吃完飯向洗碗池走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自己的碗舔了個底朝天,那只碗裡裝的就是糖拌西紅柿,這小子據說家窮,命中缺糖,據說活到十一歲的時候才吃過第一塊水果糖,當時還被那種甜味嚇了一下,不停地問那個給他糖吃的好人,這東西有沒有毒。

  除了上次蕭副司令來和幾次會餐,今天也是小改善了,這對別人不是個大事,但對於蔡德罕來說也不是個小事。當然,當了幾年兵,肚子裡的油水已經得到了補充,犯不著舔碗了,但是,分到碗裡的這些東西不填進肚子裡,他是絕不會離開的。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嘛。什麼叫正氣?不浪費也是一種正氣。

  淩雲河在遠處喊道:「蔡德罕,過來,首長席上的菜還八成新,不吃白不吃。」

  蔡德罕朝這邊看看,並笑笑,說:「我已經吃了很多啦,飽了。」

  淩雲河說:「這邊有魚頭燉豆腐,還有糖拌西紅柿。」

  叢坤茗和柳瀲都料定蔡德罕不會過來,蔡德罕不像淩雲河那樣跟她們熟悉,隨便不起來,再說,他也肯定沒有淩雲河那種對女同志毫不畏懼的膽量。

  但是她們想錯了。

  蔡德罕不僅過來了,還端著他的那兩隻個性鮮明並且很有了一把年紀的大海碗,臉上沒有絲毫的羞澀和拘謹,走過來在淩雲河的身邊穩穩當當地坐下,笑笑,襟懷坦白地說:「我別的沒什麼能耐,就是能吃。」

  柳瀲趕緊說:「那就吃吧,你們中隊的幹部假秀氣,這碗魚頭湯基本上沒動。」說著,主動站起身子把魚頭湯搬到蔡德罕面前。

  田麗芬已經用畢,但是坐著沒動,饒有興味地看著蔡德罕和淩雲河。

  叢坤茗還在細嚼慢嚥,她欣賞的內容主要是一盤青椒炒土豆絲,一邊吃,也一邊眉目含笑地看著蔡德罕。

  淩雲河說:「老蔡委屈你了,她們幾個女同志幾雙丹鳳眼盯著你,你不緊張吧?」

  蔡德罕說:「沒關係,我死都不怕,還怕階級姐妹盯著?魚頭我是吃不下了,這盤洋柿子看來剩餘價值不多了,我就……嘿嘿……」

  說完,自己動手,把小半盤糖拌西紅柿倒進自己那只已經空了的海碗裡,也不看眾人眼色,旁若無人地喝了下去,喝得滋滋有聲。喝完了,又掂起筷子,將碗底還粘著的一小塊夾起來,送進嘴裡。這一套動作前後緊湊,沒有半點躊躇,而且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看得幾個女同志都有些呆了,並且還被他嘴裡發出的聲音勾起了食欲。

  田麗芬又為自己倒了小半碗魚頭湯,叢坤茗也將土豆絲撥了一些到碗裡,柳瀲則增加了半碗米飯。

  吃到最後,還剩下半個魚頭,淩雲河問蔡德罕:「怎麼辦?」

  蔡德罕認真地打量魚頭,認為堪用,便說:「怎麼辦都行,但要是倒了就可惜了。」

  淩雲河便將魚頭連湯一起倒進了蔡德罕的海碗裡。

  蔡德罕說:「我得把它放到水缸裡冰著,不然晚上就溲了。」說完,沖幾個女同志笑笑,說了聲謝謝,拿起碗袋,理直氣壯高視闊步地走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叢坤茗說:「淩雲河也真是,出人家的洋相。」

  田麗芬說:「這些人怎麼這個德行啊,都老兵了,還這麼農民,沒教養。」

  柳瀲本來就不喜歡田麗芬,同年的兵,別人都沒有提起來,不知道做了什麼動作,惟獨她提起來了。雖然是個助理軍醫,可她那點本事,乘以十也不如她和叢坤茗。七中隊學員新來不知道,其他幾個中隊的學員到衛生所打針,都要先偵察偵察田大夫在不在,要是正好是她當班,病號往往寧肯放棄一次治療機會,也要繞開田大夫這一關嚴峻的考驗——她打針老脫靶。

  柳瀲說:「我看你們都沒說到本質上,淩雲河不是出他的洋相,姓蔡的也沒有出洋相。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又沒有多吃多占,無非就是不忍心浪費。什麼叫教養?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看他品質高尚,珍惜糧食,比我們大家都有教養。」

  田麗芬當然聽出柳瀲話語中暗藏的機鋒,但她又不敢正面接招,只好報以苦笑,再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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