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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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陌阡當時只說了一句話,「傳說只是傳說,好像也沒有什麼事實根據。」——就為了這句話,韓陌阡在心裡無數次罵過自己,是為了洗刷自己而出賣良心,是對夏玫玫的極大不負責,也是對自己人格的又一次降格。都在W軍區炮兵機關工作,康平沾花惹草還在其次,利用工作之便,曾經對一個犯了生活作風方面錯誤的女幹部威逼利誘的卑鄙行徑,韓陌阡是清清楚楚地瞭解的,然而,在蕭副司令夫人面前,他卻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態,隻字不提。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最不可饒恕的錯誤。 既然已成事實,韓陌阡也只好打落門牙往自己肚子裡吞了。他知道,康平最警惕的就是他,他當然要避嫌的,尤其是今天來到夏玫玫的家裡,他必須把大家的關係掌握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尺度上。當然他也有這個本事,在最危險的環境裡以自己的機智化險為夷。他故意高聲對夏玫玫說:「我一個大男人家,夾在你們兩個女同志中間,有點醉臥花叢的不自在呢,弄得心猿意馬的。老康也參加嘛,咱們兩個男人也好壯個膽。」 話說得很機智也很得體。夏玫玫曾經表示,她很討厭韓陌阡的這種故作灑脫的姿態。怎麼說也有點此地無銀的感覺。她倒是希望韓陌阡和康平能夠打一架,哪怕毫無道理地打一架——這當然是癡心妄想。 這邊夏玫玫還沒說話,那邊康平就在門口出現了,手裡正抓著一條活魚,一強一強地不肯就範。康平說:「你們談你們談,我先搞後勤保障,開飯的時候陪韓高參喝酒。」 康平倒是豁達大度,沒把誰當做特務奸細。夏玫玫不以為然地說:「老韓你假模假式地幹什麼,康平他個半文盲,你跟他談論藝術不是讓他水深火熱嗎?」 韓陌阡淡淡一笑。夏玫玫瞪了韓陌阡一眼,轉向趙湘薌:「你說要請我們看一部作品,趁這會兒還沒喝酒,那就讓我們一睹為快吧。」 趙湘薌說:「不是我寫的。你們還記得N-017的那個楚蘭吧,是她的作品。我先不說出我的看法,還是請你們二位革命前輩鑒定。」 然後就將稿子分成兩份,讓夏玫玫和韓陌阡傳著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場漫長而活躍的討論就在夏玫玫的女生宿舍展開了。 夏玫玫看了小說之後很久沒有表態,她驚異地發現,楚蘭所描述的戰爭境界,居然喚醒了她心中的一片領地,這藍色的戰爭似曾相識,正是她曾經無數次幻想的顏色啊。 夏玫玫怔了許久才說:「不知道是我們落後了還是小姑娘走在了我們的前面。我不敢說這是一篇好小說,但是我至少敢說這不是一篇差小說。這是一篇會引起爭議的作品,也許它的意義就在於會引起爭議。可以說,我是很欣賞這篇作品的,這樣的情節和意境要是搬到舞臺上,沒准會引起轟動的。在我們傳統的思維裡,戰爭是紅色的,是桔黃色的,是黑色的,而一地幽藍,則是詩意的戰爭。好,我認為好,儘管它還不是很成熟。實話對諸位講,這篇小說對我我修改我的舞蹈設計可能都有啟發……老阡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當然是不會隨便亂摘人家的勝利果實的。趙湘薌你應該把它用在刊物上,就當文學新人的探索之作也行啊。楚蘭正處於考學前的競爭狀態,發表這麼一篇較長的作品,也算是對她的火力支援。」 趙湘薌躊躇了一會兒說:「要是有人批判怎麼辦,那我們不是幫倒忙嗎?」 夏玫玫說:「沒有的事,你那個破雜誌,除了讀者來信,誰去批評啊?真有火眼金睛的,都去關注《人民文學》、《十月》去了。再說,這篇稿子一不反黨,二沒散佈消極情調,三沒有黃色思想,有什麼好批的?」趙湘薌轉過腦袋問韓陌阡:「你說呢?」 韓陌阡把稿子看了一遍,又回過頭來劈里啪啦一陣亂翻,兩隻很有內涵的眼睛遊移不定地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後兩臂一攤,擺出個學者的架式,不慌不忙地說:「要說嘛,這篇小說是有點出奇,這幾年文學界開始折騰什麼現代派,表現什麼意識潛意識,我看這篇小說有這個跡象……當然了,你們二位都是搞形象思維的,我這個文學愛好者說這些有班門弄斧的嫌疑,不過我認為發表是沒有問題的。這篇小說提供了很多新的東西,也可以看作是對傳統軍事文學的一種挑戰。趙湘薌你別怕啊,挑戰不一定是壞事。我要是你們主編,我就同意發表。在文學上,只要內容是健康的,形式上玩點花樣,怎麼說也不是壞事。」 夏玫玫說:「我完全同意韓高參的觀點。」 趙湘薌沉吟片刻,說:「我再想想。」 韓陌阡端起茶杯,夾手裡握住,悠悠地說:「能不能發表,那是你們的事。我今天感到意外的是楚蘭這篇作品裡的人物。不知道你們二位注意了沒有,這篇小說你說它是浪漫主義的產物,我看又不儘然,裡面又有明顯的現實感。」 趙湘薌和夏玫玫同時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韓陌阡那副老謀深算的表情。 韓陌阡說:「作品裡雖然沒有歷史背景,但是它寫的是一個炮兵團,而且還有政委,這就說明作者還沒有完全擺脫我們軍隊現實結構的框架。從整個戰爭過程中的人物性格發展和行為看,那個團長是誰?我認為是以七中隊的譚文韜為基本模型的。政委是魏文建,副團長是淩雲河,參謀長是常雙群。姑且撇開小說的文學得失不談,裡面的角色分配是很值得琢磨的。這裡面有點預言的味道。」 夏玫玫思忖片刻,恍然地說:「哇,還真是這麼回事。」 趙湘薌問道:「我就是不理解,她怎麼會這樣分工?從我們知道的情況看,那個淩雲河在他們那夥人當中,應該算最出類拔萃的。上次蕭副司令去視察,也是他充當一號角色,儀錶堂堂,姿態端正,再加上業務拔尖,是個理想中的軍官形象。她居然讓她當副團長,曲居譚文韜和魏文建之下。這丫頭沒准是愛上了姓譚的。」 韓陌阡不動聲色地看了趙湘薌一眼,說:「話恐怕不能這麼說。楚蘭之所以這麼寫,可能只是憑藉一種直感,但這直感說不定還真有她的科學性。這就要涉及到對幹部素質的認識了。在本人看來,淩雲河這個人,軍人氣質和能力都無可挑剔,但是他跟譚文韜恐怕還不是一個檔次。」 趙湘薌驚訝地問:「你怎麼會得出這樣的判斷?」 韓陌阡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淩雲河風頭太健,不懂得節制,特別是好為人師,容易樹敵。這個人是幹才。譚文韜藏而不露,城府很深,這是將才。」 夏玫玫說:「你的節制指的是什麼?舉例說明。」 韓陌阡說:「一句話說到底,他——太愛說話了。」 趙湘薌驚訝地說:「僅僅是話多一點,就這麼重要嗎?」 韓陌阡微微一笑,說:「太重要了。話多話少簡直就是區別幹部修養的重要水準……夏玫玫你別瞪我,我這裡指的是嚴肅場合,不是我們這樣的瞎聊。就說開會發言吧,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敢說,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會說,而有的人不說則是他不想說。但也有人搶著說。淩雲河就屬會說敢說搶著說的,譚文韜則是會說敢說又不急於說的。搶著說的是往往是不堪一擊的,言多必失嘛。最後說的往往駕簡馭繁,就是結論。」 夏玫玫說:「你的話也不少啊。」 韓陌阡笑笑說:「我是參謀啊,我不光要給首長當參謀,還要給你們當參謀,我不說話行嗎?你讓我當個司令政委,你看我還跟不跟你們在一起磨損嘴皮子?」 趙湘薌怔怔地聽著韓陌阡的長篇宏論,很不以為然,說:「照你這麼一說,能力強的反而不會受到重用了。」 韓陌阡反問道:「我說過這種話嗎,為什麼得不到重用?讓他當副團長難道就不是重用嗎?你們又怎麼能斷定譚文韜的能力次於淩雲河呢?完全是憑印象嘛。女人往往容易以貌取人,這是很不科學的。再說,我們現在進行的是理論上的探討,實際的情況當然也不會完全是這樣。這裡面還有很多複雜的因素,譬如環境不一樣,對於幹部的選擇也應該是不一樣的,戰時重指揮才能,和平時期重管理經驗。還有頂頭上司的好惡不一樣,幹部的遭遇當然也不一樣,對於幹部的使用不可能有一把絕對精密的尺子測量。」 趙湘薌說:「就通常意義而言,如果說楚蘭的作品裡那個團長譚西南是譚文韜的化身,你認為這種選擇有道理嗎?」 韓陌阡想了想說:「我以為基本上是合適的。譚文韜和淩雲河比較起來,屬後發制人的一類。他的最大的優點就是話少,而話多話少,同一個人的素質密切相關。那個譚文韜,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你別看他很少說話,但是在關鍵性的問題上,他是寸步不讓的。到目前為止,他的訓練成績在七中隊還是第一流的。他不說,他做給你看。一流的總不是壞事吧?再有,譚文韜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謹慎。怎麼表現呢?就是請示。我們那一次跟著起哄操炮,就是他堅持要請示。可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個請示,看一個人能不能堅持請示,善於不善於請示,這往往是關係到一個幹部——我這裡說的是幹部而不是軍官——生存立足的重要問題。」 夏玫玫斷然說:「我覺得你是在信口開河。」 韓陌阡把稿子往茶几上一放,大度一笑說:「我當然是信口開河。我又不是幹部部長,我對自己今天說的話是不負責任的。但是,如果我們再過二十年回過頭來看,沒准今天的預言會兌現。我們今天要解決的是,堅定你的信心,早點把楚蘭的小說發表出來。如果要發表,我還建議,把裡面的譚淩魏常四個姓氏全部換掉,以免不必要的猜測和囉嗦。」 這時候康平在外面敲碗大喊:「女士們先生們,開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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