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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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每次小考譚文韜都後退一步,將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當然,到了第五,他就不會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則經常拜託給常雙群、闞珍奇甚至栗智高。 喊他的姑娘叫柳瀲。柳瀲說:「譚文韜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這次怎麼搞到第三啦?」 他笑笑說:「我又不會神機妙算,哪能次次領先啊?」 這時候他注意到了楚蘭。在他跟柳瀲說話的時候,楚蘭一直微笑不語。他向楚蘭笑笑,楚蘭也向他笑笑。他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但是他對楚蘭那赧然一笑印象極佳。再後來女兵們往七中隊去的次數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蘭是大隊部那群女兵當中的才女,會寫新聞報道,還寫得一手好字。 這兩個月中間,譚文韜再沒有跟女兵們有什麼聯繫了,只是在大隊會操或者放電影的時候見過她們。認真收拾腦中細軟,相對而言,他還是覺得更喜歡楚蘭一些。楚蘭身材不如叢坤茗的好,沒有那麼苗條,但是也不差,眼睛黑亮,樣子憨憨地,屬純情少女一類。 當然,喜歡就是喜歡,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在男女關係上,他譚文韜是有歷史教訓的,當年跟女知青打的那場愛情球,球還沒發出去就癟了,意思還沒遞過去就被踹了一腳,不僅在感情上慘了一次,還差點兒被解放軍炮兵某部接兵首長某某某當成了把柄。 愛情是什麼?愛情跟作戰是一個道理,只有當你擁有一定實力,你的佈陣謀局才是有意義的。他譚文韜不會打無把握之仗,紙上談兵畫餅充饑的事他更不會幹。而淩雲河和叢坤茗就不好說了,這兩個人都是激情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觸多了,沒准會醞釀一些纏綿來。 晚上熄燈之後,譚文韜突然有些後悔。自從來到貫山腳下,快一個季度過去了,才去過一次縣城,還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連商店都沒逛好。這段時間集中力量突擊於戰術理論的補習,生活單調而且勞累,既然淩雲河他們有了那麼個活動,其實跟著出去玩玩也挺好的。當然,玩是有分寸的,不能瞎玩,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在這方面他是有經驗教訓的。 這一夜委實是個不眠之夜,譚文韜輾轉反側。一種在近年來遭到嚴重鎮壓的情愫像泉水一樣一點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覺器官裡,分分寸寸地格局著他的神經。他是個老兵,是個骨幹,是個班長,是個正在準備穿上四個兜的軍官。可是,他畢竟是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血氣方剛的青年。那種雄性的激情,那種發自生命內部的本能的衝動,即使壓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說消滅就可以消滅的。它們可以沉默一時蟄伏一時,但它們不會永久沉默。它們在時時咬噬著他折磨著他,只要有了可乘之機,它們就會從某個角落裡防不勝防地發射出來,衝撞和膨脹他的血管,燃燒他的骨骼,讓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靈魂深處奔騰喧嘩。 在這個繁星滿天的夜晚,譚文韜雙手為枕,大睜著雙眼,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樣流進宿舍的夜色,視野撲朔迷離。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樣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黃,燦爛,無邊無際,像漣漪一樣湧向天之盡頭。就在那海洋一樣寬闊和深邃的油菜地裡,埋藏著他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歷……熄燈號響一個小時之後,人民解放軍預提炮兵軍官、未來戰爭的優秀指揮員譚文韜似睡非睡地閉上了那雙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走進了自己尚且不太複雜的歷史,走進了昔日故鄉的豔陽白雲下,那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油菜地…… 五 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顆好太陽。 一條埋沒在花叢裡的田埂,從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溝壑。露水在豐滿的葉片上滾動,聚集成碩大的顆粒,掛在葉稍上欲滴未滴,於是便有了一地細碎的陽光,在碧綠和鮮黃之間靜止著流淌著。 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在花間躑躅前行。 跟在趙靈靈的身後往前走的時候,高中畢業生譚文韜並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裡去,是去幹什麼。那時候的知識青年大都沒有多少知識,但是在鄉下人的眼裡,又似乎特有知識。趙靈靈是從城裡來的,是表裡如一的知識青年,就連褂子和褲子也穿得很有知識——軍用皮帶攔腰束著上身的的確良碎花布襯衣,將小胸脯烘托得鄉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認起真來說,譚文韜算不上什麼正經八百的知識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識青年,只不過是一個將小集鎮商品糧戶口就地轉為農村戶口的「還鄉團」,也穿著畢嘰卡學生中山裝,左上兜還明晃晃地插著一根「長江」牌自來水筆,人五人六地混跡于知識青年的隊伍裡,像個抓革命促生產的公社幹部,並且還像城裡人那樣學會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準確地說是莊稼,不嬌媚也不高貴,卻盛開,旁若無人姿意縱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氣勢,簇擁著拍打著天壤的連接處。譚文韜和趙靈靈就被包圍在金黃色的潮水之中。空氣中彌漫著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斷有蜜蜂蝴蝶為這濃郁的香味醉倒,在他們的身邊暈頭轉向地飛來旋去,猶如情侶如醉如癡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陽光撲朔迷離地蕩漾著,在兩個少年十八歲的血肉裡召喚出一些莫名的躁動,他們毫無準備和戒備,卻心有靈犀地走上了那條田埂,走進了那片遼闊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們在當時說了些什麼,已經十分蒙朧了,依稀記得好像是討論過一部剛剛放映的電影,是朝鮮故事片,名叫《看不見的戰線》。趙靈靈說他好羡慕那個女中尉,她是那樣的漂亮,穿上軍裝又是那樣的英姿煥發。 「我要是能當上兵就好了,能當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倆一起當兵,你肯定進步會比我快,你可以當一個大尉,我們可以並肩戰鬥,我們會成為英雄的。」趙靈靈說。 譚文韜沒有吭氣。譚文韜那時候認為趙靈靈的想法是憑空的幻想,是不著邊際的事。對於今生今世能不能當上大尉,他心裡一點譜也沒有。他的現實理想是當一個村支書或者公社團委書記。 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譚文韜可以淡忘許多細節,但有一個細節卻始終清晰。他記得那天趙靈靈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綠花的的確良襯衣,下身配著經過修改了的綠軍褲,將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線勾勒得十分生動。她站著,他也站著。此前譚文韜曾經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過趙靈靈的眼睛,那雙眼睛無論如何是他認識的那些鄉下女孩子們所不能比擬的,大而且亮,絕對不會像鄉下女孩子那樣躲躲閃閃的,只有她趙靈靈的眼睛敢於那樣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會毫無遮攔地看,圓圓的眸子流光溢彩,長長地睫毛偶爾撲閃一下,那目光簡直就是逼視,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讓你沒做虧心事也虧了心,心裡虛虛的。他怕那雙眼睛,那是一種他負擔不起的高貴的美麗,裡面也有他不敢正視的驕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譚文韜終於注意到趙靈靈的身體了。他本來正在注視著天上的浮雲。作為一個胸懷革命理想而壯志未酬的小鎮青年,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理想沒戲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遠天的那些白色的綿狀物體做無聲的表達。但似乎是在突然間,他聽見了一個燦爛的微笑和一個微笑著的夏天——真的走進夏天了,他發現他的心裡正在翻卷著盛夏酷暑的滾滾熱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雲面上驚驚悸悸地顫動了一下,立刻便被來自左側的閃電般的光輝灼痛了——他看見了掛在趙靈靈臉上的兩片紅暈,像是剛剛開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開啟,眼中流淌的是深淵裡清澈的泉水。 譚文韜手裡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頓時停止了轉動,並發出了斷裂的呻吟。 她說,多好的天氣啊,我們坐一會兒吧。 他說那就坐吧。就怕弄髒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塊方格手帕,鋪展開來,然後就拉過譚文韜的手說,跟我坐一起嘛,離那麼遠幹什麼? 後來,危險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時刻發生了。 幾年後,身為人民解放軍某部炮兵士兵和准軍官的譚文韜疲憊之餘,在一個叫作N-017的地方,在中原別茨山的腹地深處,在一個魂纏夢縈的不眠之夜,當徹底鬆弛了繃緊的炮兵神經之後,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詞匯——危險。那絕對是一個充滿了危險——不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趙靈靈,那都絕對是一個危險的時刻。 當然,危險和美妙總是相輔相成的。 太陽依然在頭頂盤旋,油菜花兒在燃燒,藍天麗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黃色的火焰,天氣在那一瞬間無孔不入地熱了起來。那是一個奇特的瞬間,是一個從來沒有呈現過的、而且將來也永遠不可能複製的瞬間。譚文韜坐下了,此刻他和這個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麼近,她身上淡淡的的香味不斷地刺激著他的鼻翼。他並且咬緊牙關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樣看著她。他從她那半啟半合的嘴唇裡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召喚,那是一個少女全部和最高美麗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鮮花在首次綻開時濺溢出來的最鮮豔的色彩。 他聽見她喊了他一聲,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聲音輕微得就像夢幻。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的反應了,他是被她那種奇怪的、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生動的樣子震驚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是回答了一聲,他不知道她還會說什麼,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那麼微笑地看著他。 後來她又喊了他一聲,聲音同樣是異樣的朦朧,就像是輕輕地歎息。啊,十八歲啊十八歲,譚文韜將永遠記住了他和她的十八歲。他知道從他和她的十八歲的身體裡同時發出了源於生命深處的信息,滾動地、燙熱地、強硬地、不容置疑地,命令著他去做一件事。只要他有那個膽量,他就會把那件事做得如同陽光一般燦爛。她不會拒絕他。他想他首先就應該佔領那兩片欲啟又合的嘴唇,那裡有溫熱的濕潤在等待著他,然後他將繼續向她胸前那兩峰明顯隆起的小小高地上攀登,他想像不出來那兩座高地上是怎樣一種景致,再然後……再然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那就要跟著感覺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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