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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來了,在那個……他曾經無數次朦朧地想像過的預感過的事情上,已經臨近了畫龍點睛的重大時機。然而,就在這人生一堂至關重要的課程即將揭曉的時候,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大隊伙房的大師傅杜大爺把中午飯做好了。

  杜大爺站在大隊部伙房門口的土坎上,手搭涼棚遮住陽光,眯縫著昏花的老眼四下裡睃巡一番,終於在老遠的萬花叢中發現了兩個含含糊糊人影,然後憋足丹田之氣,左腿一撩,一隻手往乾瘦的屁股上猛力一拍,就迸出了驚世駭俗的一嗓子:

  幹——飯——咯!

  如果能夠以冷靜的態度心平氣和地分析,杜大爺不可能看見他們的表情,也不可能看見他們是拉著手坐在田埂上的。但趙靈靈卻由此凝固了神情,機警地抽回了手,赧顏一笑說:「今天可真熱啊。」

  譚文韜也回過神來,訕訕地說:「是啊,今天可真熱。」

  趙靈靈站起身子,把臉轉過去了,朝向大隊伙房那邊,以一個優秀的插隊知青和農村生產大隊團支部書記的口吻說:「我們走吧,杜大爺等我們吃完飯還要回家幹活呢。

  譚文韜也站了起來,機械地應和說:「那就走吧。」

  然後就無精打采地跟著趙靈靈走了,走出了這塊遼闊而絢麗的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安全和遺憾在同一時間成了定局……

  幾年之後,當譚文韜平靜地躺在別茨山深處如水般靜謐的夜晚,終於有機會耐心回味並認真總結當年那段不曾羅曼的羅曼史的時候,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一切是不是都是碰巧呢?碰巧一個男人遇上了這個女人而不是那個女人,碰巧這個女人生下的是這個孩子而不是那個孩子,碰巧這個孩子是個男孩並且長大了,碰巧這個男孩在同一個女孩相識在一片油菜地畔,碰巧一對少男少女在醞釀了一種美好而危險的情緒、已經看到了頭頂高懸的禁果並且已經在徘徊在陷阱的邊緣的時候,碰巧大隊部的瘸腿大師傅杜大爺把飯做好了。如果沒有這些碰巧,他或許就提前當上了失足青年或未婚丈夫,那麼,今天的一切也就不成立了,也就沒有今天他在別茨山腹地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命運做頑強的衝刺了。這些過程看起來都是偶然的。可是,這些偶然裡又似乎蘊含著必然,似乎總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在冥冥中左右著他,校正著他的人生軌跡。這股力量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覺,就是他自己的意志為了前進所做出的必然選擇,就是他本人的自我約束的力量。如果沒有沒有這種力量,即便是杜大爺的及時出現驚飛了一場春夢,他也會在以後杜大爺沒有出現的那些日子裡重如春。油菜地是永遠的,油菜花地裡的感覺還可以重新找回來——只要你願意去找。可是他沒有去找。在此後同趙靈靈相處的日子裡,他一次又一次地咬緊牙關,克制著他那個年齡經常出現的衝動,表現得冷靜而坦然,從而平穩地度過了愛情的茫茫黑夜,健康地繼續成長,順利地走進了軍營,成為一名優秀的士兵和骨幹,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前程坦蕩的預提軍官。

  意志啊意志,這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對軍人來說就更是至關重要的了。從一定的程度上講。克制力,往往就是一個人、一個軍人、一個指揮員乃至一支軍隊的生命。為了將來,他必須克制。

  六

  星期天是個晴天,湛藍的天空純淨如洗,像是一塊透明的藍色玻璃,籠罩在漸次起伏的別茨山區。

  這是個誘人的天氣,在這種天氣裡,是應該到戶外去走走。當然最好是有幾個合脾氣夠水準的朋友一起走。

  早晨吃飯的時候,譚文韜裝得漫不經心,問淩雲河:「常雙群答應去嗎?」

  淩雲河說:「我還沒有跟他說。」

  譚文韜想了想,說:「別跟他說了,我親自去。」

  淩雲河狡黠地笑笑說:「老譚你知道咱倆的最大區別是什麼你知道嗎?一個蘋果放在桌子上,淩雲河第一眼見到就決定吃它,譚文韜則要圍著桌子繞三圈才能決定。我就知道你昨夜又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還是正確的革命路線占了上風。」

  停了停又說:「你當然得親自去,叢坤茗和楚蘭都說請你一道,我要是跟常雙群說了,那算什麼事兒?」

  譚文韜說:「你可得注意了,咱們又不是去配對子,誰去不一樣?」

  淩雲河說:「當然不一樣。你讀書太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朋友也得講個對味嘛,叫你跟馬程度去散步你幹不幹?他老是跟你討論夾差法你煩不煩?沒勁嘛。當然我不是說常雙群沒勁,常雙群去了不熱鬧。大煙鬼老謀深算的樣子,聊起天來也嚴肅得心事重重的,姑娘們受不了。」

  譚文韜正色道:「我還必須提醒你。我去和你去的動機不一樣。你名曰爬山,其實心懷鬼胎,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而我是真正的爬山,並且捎帶著監視你。」

  淩雲河笑笑,說:「管好你自己吧。我要是真的想出格,你就是軍統特務也發現不了蛛絲馬跡,除非我自己炫耀。」

  吃了飯就出發。

  走出教導大隊大門約裡把地,叢坤茗和楚蘭已經在樹蔭下等候了。楚蘭說:「看咱們這行動,搞地下工作似的,就差沒有左手戴手套了。」

  淩雲河說:「革命嘛,總是有一定的神秘性。革命的意義就在於它神秘,如果是全大隊公開地組織爬雲霧山,我寧肯在家跟馬程度他們磋商夾差法。」

  大家輕鬆一笑。

  走出N-017,已是小晌午了。天氣越來越熱。無風樹靜,汗卻沒完沒了地順著脊樑往下淌。女孩子心細,還帶了兩把陽傘。淩雲河和譚文韜連草帽也沒戴,光著腦袋任太陽曬。叢坤茗說:「這樣不行,你們兩個都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樑,哪能讓太陽這麼烤你們啊,傘你們打吧。」

  淩雲河說:「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烈日噴焰曬不死,嚴寒冰雪鬱鬱蔥蔥。我們把傘打了,你們兩個水靈滋潤的姑娘一會兒就成木乃伊了。我們久經考驗了。同志們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叢坤茗說:「我怎麼聽這話有點王成的味道?還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呢。」

  楚蘭撲哧一聲笑了,「我們真傻,兩個人合打一把不就行了嗎?」說完緊走幾步,順理成章地同譚文韜把肩並起來。那邊叢坤茗也笑著同淩雲河並排而行。

  可是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走了不到三十米,大家又都覺得不對勁,步子邁得彆扭,出汗反而更多了。淩雲河說:「這樣不行,傘小人大,覆蓋不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誰也沒占到便宜。我看這兩把傘還是你們自己享用吧。」

  譚文韜在楚蘭身邊已經局促得快虛脫了,也積極響應淩雲河的提議,說:「我們炮手都是久經考驗了,這點太陽算啥?我們不跟你們分享了。」

  說完一步跨出來,揚眉吐氣地站在太陽底下,還仰臉朝天打了幾個噴嚏。

  叢坤茗和楚蘭相視微笑,汗涔涔的臉上洋溢著健康的紅暈。叢坤茗說:「別找藉口了,你們兩個男同志人高馬大的,心裡卻鬼鬼祟祟的。」

  淩雲河和譚文韜都不說話,不好意思地撓頭皮。

  叢坤茗沒來由地就把臉色黯了下來,眼睛裡不易察覺地閃動了一絲憂鬱,歎了一口氣道:「看看咱們這兵當的,歷史到了咱們手裡,就像又回到了萬惡的封建社會,連並肩戰鬥都不敢了。你們怕什麼?不就是合打一把傘嗎,戰爭歲月裡女同志還背傷員呢。」

  楚蘭說:「坤茗你行了,他們現在處在非常時期,注意一點是應該理解的。」

  叢坤茗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非常時期?咱們也當過解放軍的幹部苗子嘛,未嘗他們要當官,咱們這些人民群眾就都成了狐狸精啦?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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