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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淩雲河嘿嘿一笑說:「教程有什麼好研究的?我用一半力氣就可以排在前十名,我可不去跟你爭第一,我只想爭最大的。第一和最大是兩個概念。能在技術上、戰術上、甚至在戰役思想用兵謀略上都佔據第一流水平,未必就是最大的權威,要不怎麼諸葛亮還歸劉備指揮呢?你在這裡即使把第一壟斷了,以後也未必就比我指揮的人馬多,不信十年以後看。咱們現在學的都是小道道,打打基礎而已。你以為我會當一個職業炮兵啊?實話告訴你,我是以炮學為看家本領,陸海空三軍的情況都關心,思想政治工作方法咱都沒有放鬆學習。我尤其關注的是未來高技術戰爭。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看不上這些什麼加農炮榴彈炮,這些玩意兒在未來戰爭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你們這些人就知道為了眼前利益去弄四個兜,並沒有多少人從未來戰爭的實際出發去思考問題。現在邊境也在小打小鬧,可那算什麼戰爭?可笑。老譚我跟你講一句大實話,現在真正能夠清醒地理解未來戰爭的人並不多。可是我們不能不把目光放遠一點。」

  譚文韜聳了聳鼻子,看猴子一般看著淩雲河說:「媽的野心不小。」

  淩雲河說:「我倒是建議你多研究一下《參考消息》,看看幾個大國的武器裝備都到了什麼程度了。我現在放一句大話在這裡放著,我估計,以後如果再發生大的戰爭,那絕對是你我連想都想不到的樣式。我甚至可以講,在未來高技術戰爭裡,孫子兵法都不一定能夠派上用場。什麼戰術啊,什麼謀略啊,什麼聲東擊西瞞天過海,恐怕還沒等你把陣勢擺好,戰爭已經結束了。」

  譚文韜說:「你這話有悲觀情緒。如此說來,我們這些不發達的國家就束手無策啦?」

  淩雲河狡黠一笑,說:「老譚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我這個杞人憂天憂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於說如何作為,不是你我這樣小兵嘎啦子能夠決策的。我也絕不會認為你就甘心當個炮兵連長營長什麼的,不然你小子那麼賣命地整幹什麼?每回小考你假考三四,大考全是第一。教員說,對數算到小數後一位就是好成績了,你這個牲口硬是要算到小數後三位,你在前面黑起屁眼猛跑,可把弟兄們坑苦了,馬程度硬是被你們這些尖子逼得差點兒犯病。」

  譚文韜說:「別胡扯。你這話傳到馬程度耳朵裡,他還可能真會這麼想。未必我他媽的成績好還好成壞人了?」

  三

  三個「區隊長」也參加了瓦崗寨駐訓,這一點很讓七中隊學員反感,馬程度之流則在反感中又多了幾分警惕,馬程度曾經不止一次對淩雲河和譚文韜嘀咕:「看看,這幾個狗日的果然是有狼子野心的,你說我們學員來定點,他們來湊什麼熱鬧?還主動交作業。誰讓他們交的?多事不是?」

  譚文韜不客氣地訓斥馬程度,說:「你小子也太小心眼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你把你那一攤子學好就行了,像你這樣疑鬼疑神的只顧把心思放在琢磨別人身上了,成績能好嗎?成績要是上不去,我看他把你頂了也是活該。」

  話是這麼說,但是持譚文韜這種態度的畢竟不是很多,多數學員還是用一種頗不友好地態度對待這三個不速之客。

  從瓦崗寨駐訓回到N-017之後,關於按時熄燈的問題仍然解決不了,而且說風涼話的已經不是馬程度一個人了,對於窺伺提幹指標的人,七中隊學員有理由同仇敵愾。於是乎,有人活學活用,結合祝敬亞的四十五度人格論,經常含沙射影地說些誰誰誰德才兼備,誰誰誰有才無德,誰誰誰有德無才之類的話題。馬程度甚至在公開場合下不懷好意地問張崮生,一個死皮賴臉企圖頂替別人指標的人,他的人生射線是多少度?與此同時,二、三區隊也有人採用不拘一格的方式,分別對童自學和江村勻進行精神包抄。

  在這樣的環境下,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自然十分孤立,按照多數學員的想法,他們居然沒有卷起鋪蓋逃之夭夭,簡直是個奇跡。

  「就沖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來,這三個傢伙是個花崗岩腦袋——狗日的早晚要把咱們頂掉幾個。不信你們等著瞧。」——馬程度憂心忡忡同時又信誓旦旦地如是說。

  有天吃過晚飯,張崮生獨自一人爬貫山,步子走得很慢,一聳一聳的,兩肩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譚文韜從飯堂回來,老遠看著張崮生的背影,覺得那背影居然很有蒼涼感,頓生惻隱之心,便信步跟了上去。

  這正是夏日黃昏時刻,欲落未落的太陽像是一粒碩大的蛋黃,擠壓在西方的山脊上,下緣已經被擠破了,桔黃色的液體將山體染成一片一片燦爛的海洋。譚文韜追上張崮生,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就在山坡上選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落日的余暉從遠方彌漫過來,在兩副軍裝上面鋪排出斑駁的圖案。

  還是譚文韜先開的口:「老張,是不是心裡不痛快啊?」

  張崮生苦笑著說:「沒什麼。」

  又說:「謝謝你幫助了我。」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譚文韜想了想,單刀直入地問:「老張,咱們都是老兵了,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訴我,你是怎樣到這裡來的?」

  張崮生說:「你是說……你也相信傳說,說我是來等待頂替你們的……?」

  譚文韜說:「我是不會擔心的,有人有這個擔心,你也應該諒解。大家到了這一步,都不是容易的,誰也不希望節外生枝讓自己泡了湯。」

  張崮生說:「我理解,可是……我也難啊。」

  譚文韜心裡一動,看來,傳說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你真是來……等待什麼的嗎?」

  譚文韜以為張崮生也許會否認或者含糊,卻不料張崮生回答得十分肯定:「是的。我是在等待。」

  儘管早有思想準備,但是當張崮生自己證實了那些傳說,譚文韜還是情不自禁地哼了一聲,牙痛似的。事實本身讓他意外,張崮生的坦率也讓他意外。

  「你估計這種等待會是什麼結果呢?」

  「不知道。但是我必須等待,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要等下去。這是我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感謝有人給了我這個等待的機會。」

  譚文韜注意到了,張崮生的話裡有一句「感謝這個機會」,他敏感地意識到在這句話的背後好像有文章。

  「你希望是什麼結果?如果你們三個人等待成功了,就意味著要從學員裡淘汰掉三個人,你不覺得這很不合適嗎?」

  「是的。但是我不能放棄我的權利。我希望參加一場公平競爭,要麼我獲勝,留下來,要麼碰得鼻青臉腫,扛起鋪蓋卷子滾蛋。」

  張崮生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跳動著倔強的光芒。

  譚文韜心裡覺得好笑,便冷笑了一聲:「什麼叫公平競爭啊?我們參加選拔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知道那種嘔心瀝血的滋味嗎?」

  張崮生看了譚文韜一眼,把頭垂下了。「那時候我的家裡出了點事,我沒有趕上。可是我不能就此……」

  就在這一瞬間,譚文韜從張崮生的眼睛裡看見了一種他所熟悉的東西,他自己的眼睛裡也有這種東西,那是由渴望所點燃的理想之光,是在命運的大山壓迫之下由不屈和掙扎碰撞出來的火星。

  譚文韜突然惶惑了。一個男人面對另外一個男人,一個坦率的男人面對另外一個坦率的男人,他們要麼會成為患難至交的朋友,要麼會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可是張崮生他是敵人嗎?當然不是,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為了捍衛自己利益的老兵,只不過他的獲得可能是建立別人失去的基礎上,這就使他的行為不容置疑地打上了自私的烙印。可是……站在張崮生的角度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他沒有過分,他並沒有採取不正當的手段來擠兌別人,他只是在等待,儘管他的等待動機不是那麼高尚,可是他也沒有做過什麼卑鄙的事情啊。

  都是老兵了,都當過幹部苗子,你們至少已經有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提幹可能,而他只不過是抱著百分之幾以下的希望等待,他是弱者而你們占盡了風光,他有什麼可怕的呢?你看著他不順眼,是因為覺得他在窺伺你的前程位置,這使你感到不舒服,感到前程險惡。可這並不是他的錯。

  是啊,你就讓他等待好了,你要是比他優秀,就給他一個等待的機會,在最後的角逐中,乾淨漂亮的把他踢下陣來,讓他輸得心明眼亮。你要是草包一個,終於被他撲上來咬了一口,那是你自己不爭氣。

  譚文韜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那便是張崮生神秘的背景,這也是引起眾多學員反感的因素。

  「老張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個很有權勢的……家庭或者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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