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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楚蘭想了想說:「按說你們沒有借書證是不能借書的,不過……」她頓了頓,「誰讓你們是七中隊呢?咱們這些老兵,能留在部隊的,恐怕也就是你們是革命的火種了。你們打個借條吧,我這個革命老兵也就只有這點後門的權利了。」鴨蛋青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楚蘭,「你也是老兵?」楚蘭反問:「我怎麼就不能是老兵?你們是哪年參軍的?」鴨蛋青說:「我們三個都是七八年參軍的。」楚蘭得意地笑了,「跟我比起來,你們都還是新兵蛋子呢。不謙虛地說,本人是七七年參軍的,已經超期服役兩年多了。」

  鴨蛋青像是吃了一驚,和絡腮鬍子面面相覷,「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還是個小丫頭嘛。」楚蘭正色道:「我年齡未必比你們大,但是革命資歷絕對比你們老……不過這又算是什麼資本呢?」然後輕輕地歎息一聲說:「好了,你們要借什麼書,打條子吧。」

  鴨蛋青借的是世界文學名著《紅與黑》,絡腮鬍子借的是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都是家喻戶曉的經典著作。那個高挑個兒學員在書櫃前反復瀏覽,最後居然從灰頭土腦的舊書堆裡挑了一本爛了封皮的連環畫冊《小兵張嘎》。

  打了借條,楚蘭把這幾個人對上號了,鴨蛋青叫栗智高,絡腮鬍子叫魏文建,而令楚蘭頗為困惑的是抖落出連環畫冊《小兵張嘎》的那個瘦高挑兒,居然就是在本軍區炮兵內聲名遐邇的頭號訓練尖子譚文韜——他怎麼會喜歡這種小人書?楚蘭對譚文韜笑笑說:「這本就不用登記了,送給你好了。」

  三

  二號營區在N-017東側,東北臨山,南邊鐵絲網外是當地居民的水稻田,往西有一片很大的楊樹林,碎石公路就從樹林裡穿過,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往南一拐,繞過一口大水塘,就是七中隊的隊部了。再往南走幾十公尺,似乎是山坡的一面在往下滑行的時候突然改變了角度,水平地伸出去一塊,於是形成了一塊面積約有半平方公里的壩地,東邊是籃球場,西邊是炮場。籃球場的南北兩端和東南角,是七中隊的三個學員區隊。

  那房間委實很大,一百多平米,差不多就是個小禮堂,一個區隊二十一個人駐進去,高低床貼牆角擺了一圈,中間還空落落的。

  四月的中午已有些燥熱。窗外一輪熱辣辣的太陽高懸,陽光和嫩白的小楊花清香的氣息一同從窗戶縫隙裡飄進屋裡,彌漫著濃濃的春意。這已經是「春眠不覺曉」的季節了,人到此時,最容易犯困。被理論課繃了一個上午神經的學員們大都疲憊地躺在鋪上,底子差點兒的把目光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某處,回味剛剛灌輸進來的講義。情況好一點的便抓緊這點寶貴的時間,閉目養神。

  七中隊共有三個地炮區隊,九個班,每班七個人,骨幹的配備體現出了對於專業的重視程度,這次總考第一名的譚文韜是中隊指定的一區隊區隊長,常雙群是總考第二名,本來也應該成為學員區隊長的,至少也應該是個班長,可是因為個頭矮了一點,集合站隊的時候,他排在前面,一說向右看齊,排頭的把臉右轉四十五度,還得向下斜視,不是蔑視也像蔑視,中隊幹部覺得不妥,就讓常雙群屈尊當了二班副,二區隊區隊長的位置讓給了總考第四名的闞珍奇。淩雲河雖然總考成績排在第八,但因為人高馬大儀錶堂堂,占了形象的便宜,當了一班班長,一班既是基準班也是門面班,無論縱隊橫隊,一班的位置都十分顯赫,操練的時候一班先上,檢閱的時候先看一班。總考第六名的魏文建和第十一名栗智高則在二區隊分別擔任了四班長和五班的副班長。雖然有個官銜,卻又不是正經八百的幹部,況且大家在原部隊也都是班長或代理排長,在這裡則一律是兩個兜的學員,努力方向一致,自己給自己賣力,用不著做多少「工作」。區隊長是臨時的,基本的身份還是學員,譚文韜參加一班訓練。

  三區隊學員多數來自地方部隊,相對而言,同野戰軍和獨立師的炮手們交往就少了一些。一、二區隊的學員則多數都神交已久。物以類聚,報到後沒幾天,淩雲河和譚文韜、常雙群、魏文建等人就成了莫逆之交。魏文建和栗智高雖然被分到了二區隊,但是在課餘或是到野外作業,還是要往這幾個人靠攏。此後就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核心,這幾個人的言行在本中隊一直領導時代潮流,而潮流往往都是由基準班班長淩雲河率先炮製出來的。儘管中隊只給了淩雲河一個正班級別,但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以領袖自居。自從進了N-017,特別是被宣佈擔任一班班長之後,淩雲河就始終處於活躍和亢奮的狀態,甚至主動扮演了副區隊長或區隊參謀長的角色,經常越過區隊長譚文韜,在本區隊指手劃腳,用馬程度的話說是「進行一系列醜惡的表演」。受訓任務空前緊張,他卻大大咧咧地該玩照玩,前幾天他搖唇鼓舌秘密組織了一個籃球隊,而且當仁不讓地自封為隊長,幾乎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四處挑釁。後來中隊發現了,擔心影響訓練,規定每週只允許打一次,而且還把球收回去由中隊文書統一保管,從根本上限制了淩雲河的自由。但是中隊領導忽視了一個十分流行的真理——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胸懷革命豪情的淩雲河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有什麼事他辦不到的?

  這天淩雲河不知道又從哪裡找來一個半新的牛皮籃球,在宿舍中間的空場上拍得咚咚山響,一邊拍還一邊吼:「起來起來,球隊的同志都起來,就個把小時還睡什麼睡?起來打球了。」

  二班的馬程度最怕上理論課,這天正在煩著,見淩雲河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就代表廣大群眾提出抗議,嘟嘟囔囔地說:「老淩你怎麼回事?你成績好是你的,別人就不管啦?我坐了一個上午暈車,這會兒腦子裡好不容易才清醒一點,你又搞得亂哄哄的,簡直是不講社會公德。」

  淩雲河不急不惱,仍然劈里啪啦轟轟烈烈地拍著籃球,說:「馬程度你死腦筋,你以為你這麼成天愁眉苦臉就能把成績搞上去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習之道一張一弛,腦力和體力結合起來身心輕鬆。你越是著急越是鑽牛角尖。起來起來,跟我打球去。打完球我幫你補課。」

  馬程度說:「滾你的蛋,誰稀罕你補課?你自己有沒有弄明白我還懷疑呢。」說完,扯過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淩雲河仍不氣餒,繼續一輕一重地拍著球,並且移到馬程度的床前去拍,一邊拍還一邊嬉皮笑臉地拽馬程度的被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牲口,分床的時候全體人民嫌你腳臭,要不是本同志高風亮節,你問問誰願意挨著你睡?起來起來,打球羅。」馬程度說:「你以為你腳不臭啊,你狗日的夜裡還磨牙呢。」淩雲河說:「你不起來,我今天就在你床上扣籃。」馬程度被糾纏不過,便喊譚文韜:「老譚,你管不管啦?哪有逼人打球的道理。狗日的淩青松(「青松」乃七中隊廣大群眾同仇敵愾贈送給淩雲河的雅號,取「泰山頂上一青松」頂天立地之意)專門揀咱成績差的欺負,老譚你這區隊長要不制止他的錯誤行為,我就要進行自衛還擊了。」

  譚文韜這當口也想小憩片刻,見兩個人鬧得嚴重,便爬起來,沖淩雲河做了個苦笑:「淩雲河你怎麼回事啊?就不能安靜一會兒?」淩雲河呲牙咧嘴嘿嘿一笑說:「你安靜個屁,你也給我起來。走,打球去!」說完,一球砸了過來。

  譚文韜揚臂穩穩地截住球,倒是沒有還回去,想了想,突然一躍而起,從床頭櫃上的作業盒裡摸出一根定點用的細鋼針,找到氣眼就往氣門心裡捅。

  淩雲河一看不妙,慘叫一聲,趕緊來搶。但是慢了一步,只聽「撲哧」一聲,眼看著籃球就癟了下去。

  譚文韜把癟球往淩雲河懷裡一扔,得意地哼了一聲:「嘿嘿,馬程度,看出來了吧,什麼叫水平?這就是區隊長的水平。淩青松,你可以抱著你的球兒子進蘆葦蕩了。」

  淩雲河接過癟球,左看右看,牙痛似的倒吸一口冷氣,瞪著眼睛看譚文韜:「你狗日的譚老一好黑,不打就不打嘛,幹嗎下此毒手?」譚文韜說:「在有些問題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大家都想休息,就你弄個破球攪和得全宿舍雞飛狗跳,本區隊長要是不採取堅決措施,豈不是要失信於民?」

  淩雲河對準籃球氣眼,鼓起腮幫子一陣猛吹,吹得面紅耳赤,兩個眼珠子往外凸出,仍然毫無起色。「這可是我從三中隊借來的,你讓我怎麼去還人家?你這個區隊長也太粗暴了點,就不知道做點思想工作?」

  譚文韜還沒說話,那邊馬程度則幸災樂禍地拍屁股大叫:「人民大眾歡慶勝利之日,便是反動派難受之時。譚老一你別理淩青松,我代表一區隊被淩青松欺壓的苦大仇深的廣大的革命群眾,堅決支持你的正義行動。」

  淩雲河恨恨地將癟球向馬程度扔過去,緊接著縱身撲了過去,說:「好小子,你小子成天裝瘋賣傻的,看不出還挺會借刀殺人這一套啊。我今天豁出去了,偏不讓你睡覺,球癟了你也得陪我去打。」兩人於是又鬧成一團。馬程度鬥不過淩雲河,殺豬一般四處求援,當然不會有人理他,幾乎是慘叫著被淩雲河架出了宿舍,只好懷著深仇大恨陪著淩雲河去摔那只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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