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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四

  給七中隊講地形課的是基礎教研室的教員拐五洞,也就是祝敬亞。拐五洞是暗中流行於教導大隊幹部戰士中的另外一種戲謔稱呼,因為不含貶義,所以就不能算是綽號,甚至還可以看作尊稱。

  祝敬亞這段時間當真像煥發了二度青春。當然,祝敬亞的快樂主要是建立在教學上的。倘若請他講起那些經典的戰例,他會口若懸河如數家珍,講起彈道與地形構成的各種奇妙的關係,能講得眉飛色舞。聽祝敬亞講課,你往往會誤認為人類只有一門藝術,或者說這門藝術可以覆蓋或解釋其他所有的藝術原理。

  譬如,什麼樣的抛物線是最優美的抛物線?祝敬亞有他的理解,他執拗地認為某某某口徑加榴炮在三百二十個基本表尺上,也就是仰角在四十五度的時候發射的彈道弧線是最優美的抛物線,彈道舒展,起落對稱,恰如飛虹橫空出世。他並且能從這條曲線的上升和滑落引征出許多人生哲理,從彈丸出膛的初速和加速度以及自由落體現象上,形象地闡述出帶兵之道和為官之道,他能把火炮的方向密位和距離仰角同人格和做人應該把握的尺度結合起來講,讓你耳目一新又印象至深。儘管他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學員們對祝敬亞自然佩服得五體投地。淩雲河有一次感歎地說,祝教員是個好教員,但不是一個人物,他硬是自己把天才給耽擱了。往好裡說,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教學上的炮兵專家、理論上的民間哲學家和生活中的糊塗蟲。

  儘管只是一個為期一年半的速成培訓隊,但是祝敬亞卻無比地投入,差不多像帶研究生一樣灌輸這些滿身鐵藥味的老炮手們。祝敬亞認為,戰爭的所有學問實際上就包括在兩個概念中,一個是速度,一個是精度。精度即是指空間意義,瞄準目標講究精度,佈陣謀局也要講究精度。時間的轉換就是為了解決空間的問題。速度即是指時間意義,軍隊運行的快慢是時間,彈丸飛行快慢也是時間。一個巴掌大的石頭在這裡相對靜止,我們可以認為它的相對速度是零,那它便沒有任何殺傷力,如果賦予它速度,把它扔到一個人的身上,它就有可能把人砸傷,如果是從高空落下來,憑藉它的重力加速度,它可能會擊中人的頭顱,砸碎人的胸膛,可能會把骨頭砸成粉齏。一枚10克重的鐵塊加上每秒千米的速度可以在單位面積上產生十幾噸重的壓力。一支小分隊給它以高度的機動力準確地運用於戰場的某些部位,可以幾十倍地提高戰鬥效力。往往是越快的東西越有殺傷力,濃縮時間的意義就在於擴大殺傷力。這就是我們炮兵之所以是「戰爭之神」的根本原理。我們憑藉的力量無非就是兩個字——爆和炸。爆和炸是所有的時間效力轉換為空間效力的最典型的運用。

  關於炮兵的學說,祝敬亞還有許多學員們聞所未聞的高論。有的通俗,有的深奧,有的聯繫實際,有的雲遮霧罩。學員們就覺得很了不起,覺得自己很淺薄,自己對於偉大的炮兵的那點兒認識理解不過是只鱗片爪。

  五

  五一節放了一天假,加上一個星期天,共有兩天自由活動時間。淩雲河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處遊說,並且鼓動幾個鐵杆球員,抱著一隻籃球從一中隊打到六中隊。

  七中隊都是老班長,場上戰鬥經歷得多,再加上都是預提幹部,自我感覺激情旺盛,打起球來氣勢洶洶,發揚連續作戰的作風,一鼓作氣連戰連捷,六個中隊都被稀裡嘩啦地打了下去。當然,七中隊也付出了代價,淩雲河在最後一場跳籃的時候被六中隊的後衛頂撞了一下,那一頂非同小可,本身起跳較高,力度兇猛,對方也是孤注一擲,就在淩雲河離地三尺球將出手之際,對方後衛刺斜裡躍來,出其不意地橫在淩雲河的面前,飛身截球,球沒截住,卻將淩雲河撞出兩米開外,腳下落空,全身失重,泰山頂上一青松頓時變成了一堆肉山,轟轟烈烈地砸在地上。黃泥巴地巍然不動,中鋒淩雲河卻差點兒摔斷一條腿——除了臉上被蹭破了皮,左腳還脫臼了。

  光榮負傷的還有馬程度。馬程度本來是很不情願上場的,平時連球都不願意跟淩雲河在一個場上打。淩雲河球技不差,但是球德欠佳,自封隊長,在場上任意指點江山不算,還愛凶人。關鍵時候你要是傳球不到位,或者是失手丟了球,他能黑起屁股罵你。要是贏了還好說,倘若輸了,那就壞了,他不僅在場上給你難看,下來之後他還揪住你不放,查你的責任,弄得你好幾天心裡不痛快。訓練緊張,打場球本來是個娛樂,但淩雲河偏偏較真,把它變成一場貨真價實的戰鬥,誰得分誰丟分錙銖必較,一場球下來他要罵你好幾天,實在是件吃力不落好的事情。

  馬程度雖然在業務上反應遲鈍一點,但在球場上還是生龍活虎的,攻勢淩厲,出手兇狠,鐵皮腦袋不怕打,有勇往直前視死如歸的犧牲精神,能夠在重圍之中帶球突破,而且投籃命中率很高,是淩雲河最為理想的前鋒搭檔。

  馬程度雖然不樂意跟淩雲河並肩戰鬥,但這沒用,他抵擋不住淩雲河軟硬兼施,淩雲河偏偏就喜歡跟他玩球。吵歸吵,大戰之際,淩雲河絕不會讓這個棒打不散的夥計一邊歇著乘涼去。用淩雲河的話說,這不是他淩雲河個人的事情,它關係到七中隊的聲譽。個人利益服從組織需要,不打也得打。

  這一次跟六中隊交手,七中隊球隊由於連續作戰,均已人困馬乏,最後的拼搏十分艱巨。馬程度先是被人絆了一跤,趴在地上差點兒就沒有起來,後來球到眼前了,才一個鯉魚打挺振作了精神。至後半場,三步上籃的時候被對方一名隊員高空蓋帽,一掌拍在臉上,頓時眼冒金花,鼻子下血紅一片。

  球賽結束之後,兩個人便相依為命趕到衛生所求援。馬程度一臉沮喪,神態就像剛剛挨了一頓狠揍的狗。淩雲河雖然一拐一瘸,卻神采飛揚,呲牙咧嘴地總結勝利果實。

  六

  大隊衛生所那天值班的碰巧是衛生班長叢坤茗。

  不巧的是那天叢坤茗的心情不太好。這天叢坤茗又接到了一封信,當然是求愛信——總是有人不厭其煩地給她寫這種信,六中隊是那個叫崔大山的人尤其執著,可是她不喜歡崔大山,尤其不喜歡他的那雙惡劣的肉眼泡和裝腔作勢的表情。什麼玩意兒?也敢乘人之危,什麼情有獨鍾,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什麼嫁給他是最佳選擇,簡直是死乞白賴。他是看我提幹沒有希望了,就以為我會降低標準了,真不是個東西!

  正在氣惱,淩雲河和馬程度互相幫襯著,殘兵敗將一般蹣跚而來。

  叢坤茗一見淩雲河和馬程度那副陰死陽活的德性,不愉快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呵,這是從哪個戰場上下來的英雄啊?」

  淩雲河還沒開口,馬程度就呻吟起來了,哼哼嘰嘰說:「什麼英雄啊,狗熊。六中隊不規範,打不好球還老打人。醫生你幫我看看,我這鼻樑骨是不是斷了。」叢坤茗俏臉一沉:喝道:「什麼醫生?就你那點毛病,還要醫生看?那你就等著吧。這裡沒有醫生,只有衛生員。」馬程度頓時噤聲,淩雲河怔怔地看著叢坤茗,鬧不清這個漂亮的丫頭平白無故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火氣。想了想,陪笑說:「早就聽說衛生所的叢坤茗一個班長頂倆醫生,拜託啦,這腿確實疼得奇怪,快來幫咱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吧。」

  叢坤茗面無表情地說:「進去,躺下。」

  淩雲河便蹦蹦達達地進了門診室,正要躺下,又看了看馬程度,說:「老馬,你先來?」

  馬程度連忙擺手,說:「你先來你先來,你是重傷嘛。」

  淩雲河心裡笑了一聲——這個兔崽子,他是看人家一個衛生員,還信不過呢。連看個病都要充分體現他的農民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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