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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六章

  一

  終於,W軍區的炮手精英們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披荊斬棘地走過來了,會聚在一起,頭上頂著盎然的春天,意氣風發地開進了N-017。這個新組建的特殊的中隊在編制序列上被命名為第七中隊。

  以前,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常設四個骨幹培訓中隊和兩個輪訓中隊,以大隊部所在的一號營院貫山為中心,環繞在貫山腳下的幾道溝壑裡。大山深處藏龍臥虎,每日清晨都要掀起一陣波瀾,軍號聲起,口令激蕩,攪和出一山喧囂。然後朝霞淡去太陽升起,學員中隊各自進入自己的訓練科目,大隊機關和各個教研室重新恢復平靜,一切工作都又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日子過得一如既往。

  自從新組建了一個七中隊,N-017的故事就增加了新的內容。

  大約是為了體現七中隊的重要性,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七中隊沒有像其他中隊那樣被安置在遠離中心的山谷溝壑裡,而是就近在距離大隊部只有三華里的二號營區紮下了營盤。因為與大隊部離得近,就格外得到一些便利。比如買個牙膏毛巾到資料室借個圖書什麼的,磕了碰了傷風感冒什麼的,到衛生所去(包括不帶什麼目的的看一看女兵)也比別的中隊少走一些路程。

  N-017的歷史說短也不算短了,重要的是這裡還曾經是「大比武」時期的軍官訓練團,一般老營盤裡有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故事,這裡也都有,有光榮的也有不光榮的,有有意思的也有沒意思的。七中隊學員住進二號營區之後不久,對於這片生存環境最初的瞭解,不是那些撼人心魄的歷史的輝煌,也不是從無到有的光榮的發展業績,而居然是一個淒怨哀婉的愛情(從中隊部老兵嘴裡吐出來的是「偷情」)故事。

  話說十幾年前,造反有理,軍官訓練團中途撤銷,機關幹部和教官作鳥獸散,僅有的幾家留守人員都集中在一號院裡,這裡便成了一片廢墟,幾幢寬大厚實的老式建築被孤伶伶地拋棄在荒郊野外,四周雜草橫生,荊棘遍地,成了蛇鼠狐兔之輩安居樂業的悠閒場所。

  忽一日,不知道是哪一位造反領袖想起了這塊閒置的地盤,將軍區機關一批牛鬼蛇神送到此地改造,種菜養雞,謂之立功贖罪。起先分到二號營區的是六個人,奇怪的是,兩個月之後死了一個,而且鬧不清楚是什麼毛病。再過兩個月,又死了一個,還是不知道什麼毛病。到某某年代初,形勢有了一點變化,走了三個,只剩下一個人,據說是叛徒的後代,三十來歲的知識分子,一重身份是哈爾濱軍工大學的畢業生、前解放軍炮兵的中尉軍官,另一重身份是階級異己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當然是要被再踏上一隻腳,並且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只好年復一年在這裡養雞種菜。

  後來故事就發生了。

  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是原軍官訓練團團部的一個女醫助,據說也是因為出身問題,在訓練團撤銷之後沒能離開,留在這裡改造,住在一號營區也就是現在的大隊部裡。

  至於女醫助是怎樣和階級異己分子勾結上的,後來又怎樣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細節沒有人知道,更沒有文字記載,中隊部的老兵都是一茬一茬往下傳的,幾經演義,故事就有了許多可疑之處,但是有一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那個女醫助後來死了,就葬在二號營區東邊的貫山坡上。

  中隊部服務學員的老兵有文書、衛生員和一個四人炊事班,最老的是文書,跟學員們差不多的兵齡。文書對於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但是他曾很認真地對學員(當然是個別學員)說過:咱們這個中隊沒組建的時候,這幾幢房子全部當教室用,只有幾個勤務兵住在這裡看守。這鬼地方陰氣重啊,你們沒來的時候,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門,陰雨天裡常常鬧鬼。前年,有一個陰天,七五年兵張二柱半夜裡起來撒尿,正碰上一個閃電,張二柱看見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就在他面前站著,還笑,當時就把張二柱嚇癱了,尿了一褲子,以後再也不敢半夜裡撒尿了。

  顯然,文書的故事主要來源就是那個被嚇癱了的張二柱。而且還有一種說法,這個故事同教員祝敬亞有關。

  七中隊的學員聽了這些故事,權當一部新聊齋,沒有誰在乎。六十三個人都是血氣方剛,寢室裡虎踞龍盤,炮場上龍騰虎躍,豈能被這些荒誕不經的鬼怪故事嚇倒?自從二號營區來了個七中隊,這裡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白日裡是歌聲吼聲口令聲,夜裡是夢聲鼾聲放屁聲,一個陰森濃重的偏僻山谷,被這群年輕雄壯的軀體激活了前所未有的喧鬧,顯示了蓬勃的生機。

  二

  星期天的上午,大隊閱覽室照例開放。

  以往這個時候,來看報紙雜誌或借書的多是機關幹部和教員。學員們很少來,一是因為學員們負荷較重,委實缺少讀書的閒情逸致。第二個原因大約就是因為管理圖書楚蘭的是個女兵,而且是個比較好看的女兵。女兵漂亮了,對男兵無形中就構成了壓力,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和技術準備,男兵們跟女兵打交道往往不是對手。學員很少來,偌大的閱覽室就顯得很清冷。

  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春天了。冰雪消融,春風一刮,便像在漫山遍野撒下了顯影的藥液,九派河南岸的這片山巒於是從漫長的冬季脫穎而出,朔陽關以南春行更早,漸漸地凸現了碧綠的林帶和蒼翠的峰嶺,還有逶迤纏綿的河流以及河岸上簇擁的花叢。

  陽春三月,中午的陽光從山坡上滑下來,瀉進閱覽室的南窗,跳躍著團團盎然的春意。風景這邊獨好。

  這天來了幾個學員,一看就是七中隊的人,在窗外徘徊了很久。後來,其中一個穿著很整潔的學員便彎下腰從窗口向內張望,底氣不足地問有沒有新到的《十月》雜誌。楚蘭注意地看了學員一眼,發現他的領口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溜鴨蛋青,把新領章襯得格外鮮豔。楚蘭明知故問:「你是幾中隊的?」回答說是七中隊的。楚蘭說:「你們七中隊一個個汗流浹背都忙著向國防事業的高峰攀登,你還有閒心看閒書啊?」鴨蛋青學員的臉倏然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們七中隊也不是訓練機器嘛,業餘愛好還是有的。」

  楚蘭說:「你們進來吧,都在架子上擺著的,你愛好什麼就隨便看好了。」

  鴨蛋青學員顯得有些意外的驚喜,說:「我們都沒有閱讀證,可以嗎?」

  楚蘭說:「既然沒有閱讀證,你還來幹什麼?明知麻煩自找麻煩嗎?」

  這時候從鴨蛋青的背後竄出來一個眼睛精亮的中等個子學員,臉上的絡腮鬍子雖然刮了又刮,還是沒能斬草除根,兩邊臉頰像是被誰用耳光子扇得泛青。絡腮鬍子說:「情況是這樣的……我們五班副栗智高是文學愛好者,到你們貫山來之後,有很多感想,寫了幾首詩歌,今天是想來看看發表了沒有。」

  楚蘭作驚喜狀,誇張地眨了眨眼,說:「唉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是詩人到了。那還有什麼說的,你們儘管進來翻,要是有大作發表了,沒准我們要敲竹槓呢。」

  鴨蛋青訕訕地說:「別聽魏鬍子瞎吹,咱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胡謅那些破玩藝兒,離發表的碼子差大了。我們只是想來看看新雜誌。」說著,幾個人便魚貫走進了閱覽室。進了屋,楚蘭才點清人頭,一共是三個人,除了鴨蛋青和絡腮鬍子,後面還跟著一個瘦瘦的高挑個兒,此人一直沒有說話,始終都在微笑,笑得很自然也很自信。楚蘭覺得這個人的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至於怎麼怪了,又似乎說不清楚。

  幾個人分別在報刊架前和書櫃前尋覓了一番,鴨蛋青雖然表現得若無其事,但還是能夠看得出失望的情緒。

  楚蘭想,這傢伙可憐!他的那些大作沒准是被哪個編輯老爺扔進了廢紙簍,這種情況她也是要經常遇到的。鴨蛋青在翻雜誌的時候,偶爾會朝楚蘭瞟一眼,楚蘭便機警地把目光閃開,她知道投稿不中的複雜心情,那是一種很不好受的失落和自卑,同病相憐啊。但是轉個念頭想,這個人也是吃飽了撐的,四個兜已經在向你招手了,還挖空心思去寫什麼詩歌,不是自討苦吃嗎?你還想把好事都占全啊?

  絡腮鬍子問道:「我們能借幾本書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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