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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魏文建說:「這個兵到班裡之後,我作了一些調查,他從新兵階段就沒有搞好,隊列不行,內務不行,三大技術不行,下到老兵連隊後,基礎訓練不行,專業技術不行。他當兵那幾個月,聽到的全是批評呵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沒自信了,絕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還能指望他好到哪裡去?乾脆躺倒,任你把天說穿一個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簡直毫無辦法。你想啊,一個兵死活這麼悶著,那是好事啊?說實話,要不是我及時採取措施,他自殺的可能都有。」

  淩雲河也不禁為之瞠目:「我操,這麼嚴重?」

  魏文建說:「把准了他的脈,我就有方子了。首先從解決他的自信開始。我自己找他談行不行?未必不行,不過那肯定要耗很長時間,而且效果不會太明顯。我採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辦法。」

  然後一五一十娓娓道來——「有一次班裡另外一個新兵在內務檢查中比較落後,我就狠狠地批評他,甚至罵了娘,直到這個新兵痛哭流涕我還是不放過他,晚上開班務會接著再批。第二天早操這個兵動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頓狗血淋頭,就這樣一鼓作氣地把這個兵也罵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裝死狗,說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殺要剮你們看著辦吧。操課的時候這兩個兵都留在家裡。鄒乒乓已經被折騰得毫無自信了,很高興有了一個跟他一樣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為同一戰壕的戰友。同病相憐,兩個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頭,兩個人一起罵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罵得很起勁……」

  淩雲河拍拍屁股笑了:「也虧你想得出來,還打進敵人內部呢。」

  魏文建說:「這一招還真靈。我跟你說,這是鄒乒乓到部隊之後說話最多的一次。他能開口說話了,突破口就算打開了。罵累了,那個兵說,我算完球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一看教程就要了命。這句話一下子就撓到鄒乒乓的癢處。這傢伙雖然動作跟不上趟,但是反應並不慢,尤其是會背書——他主要是被搞緊張了。鄒乒乓奇怪地問:你怎麼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不就是那幾個數字嗎?那個兵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文化淺,理解力差,什麼最大射程,最大射擊距離,我就是分不清。鄒乒乓想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麼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離,射擊距離就是加上颳風地勢能夠打到的距離,給你打個比方吧,我只有五十公斤的力氣,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勁,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讓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這個比方還滿形象的吧?後來兩個兵就討論開了,討論教程,討論內務,討論木馬雙杠。當天晚上我就知道情況了,但是我裝著什麼也不知道,照樣不理他們。第二天我帶著班裡其他人出去訓練,兩個兵又在一起嘀咕。那個兵說,鄒乒乓啊,你看咱倆混的是個什麼熊樣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鱉,班長們不理咱,老兵們討厭咱,新兵們看不起咱,心裡是個啥滋味兒?鄒乒乓說: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張臉。可是……我怕是改變不了壞印象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那個兵說: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褲襠裡長的是一樣的玩藝兒,不信他們比咱多長一個卵子。鄒乒乓你文化比我強,你幫幫我。我只要把炮書啃下來了,別的就不在他們話下。鄒乒乓就動心了,說:咱們這樣落後的兵,還能上進嗎?那個兵說,我哪一頭也不如你,我都敢說行,你怎麼不行?咱倆也別吭氣。他們訓練他們的,咱們在家吃小鍋飯。到上炮那一天咱們也去,讓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誰是後進戰士。後來兩個兵就從床板上下來了,把內務整得整整齊齊的,然後從隊列動作開始……這以後你就可想而知了。」

  淩雲河聽天書般地聽完,撇撇嘴不屑地說:「我還當你有多大的錦囊妙計,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這樣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數還絕你信不信?」

  魏文建說:「我知道你嘴裡不服心裡服。不管怎樣你都得承認我的辦法確實管用。嘿嘿,當然了,這種辦法只能在小範圍根據具體的對象偶爾一試,不能推廣普及到大雅之堂。」

  淩雲河問:「現在這兩個兵怎麼樣?」

  「都當上了副班長。當然,那個兵本來就是個好兵,而且很會用計,我看他以後可以當指導員。」

  淩雲河哈哈大笑:「這麼說來,你是當政委的料羅?」

  魏文建說:「眼下我只想把排長先當上。」

  當初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軍隊幹部制度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哪裡想到還有這麼多的周折呢?哪裡會想到懸在頭頂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實會倏然遠去,原先是均分給每一個人的東西,在一夜之間幾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希望之星懸在眾人的頭上,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還要為之進行激烈的甚至是無情的角逐。

  四

  圖上作業全部結束了。

  當主考官公佈了目標諸元的精確數據之後,淩雲河和魏文建心裡的石頭同時落地。

  即將進行的將是戰術考核,要測驗的是指揮員的應變能力和決心。隨著主考官一聲「觀察所注意」的口令,這個被臨時命名為「六號高地」的山頭上頓時一片寂靜,惟有心跳在各自的隱秘世界裡隆隆滾動。風和陽光一起從遠處落下,搖曳著視野裡的樹枝和花莖。

  魏文建用眼角的餘光左右掃視了一遍。經過陣地業務考核,一百六十四人已經落馬了七十三人,還剩下九十一人。九十一個人的表情都很莊重,像是進入了臨戰狀態。沒錯,這裡進行的正是一場戰爭,儘管這裡不是戰場,但這裡委實是一場更為激烈的搏鬥。作戰的對象模糊而又清晰,這個山頭上的所有的參考者互為對手,都有必要被擊垮或者受到驅逐。九十一比七,正好是十三分之一。不知源于何處,魏文建從心裡產生了一絲彆扭。十三取一,這個概率讓他聯想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人或者神。他突然想,這是怎麼回事啊?這是誰跟誰啊?幹嗎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決定呢?不都是「幹部苗子」嗎?這麼多年了,大家都是起早貪黑嘔心瀝血,都在掏心掏肺地使用自己消耗自己,都在嚮往著同一個目標,渴望著自己的價值得到理解和承認,渴望自己的努力有一個恰當的回報。可是,這一輪角逐下來,勢必又有絕大多數人不得不離開這場競爭,甚至最終離開炮兵,他們從此將結束了這一段刻骨銘心的生活,天各一方。競爭的結果帶給他們的是什麼呢?是無奈,是痛苦,是心灰意冷,是輝煌夢想的破滅。勝利了又會怎麼樣呢?這種勝利正是建立在失敗者痛苦的肩上的啊?一個人的勝利是需要十二個人付出失敗的代價才能成立的。

  魏文建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而且時間也不容許他再往深裡去想。主考官已經出情況了——群指二號通報:步兵第四連進攻黃莊受阻,敵一個加強營沿榆林公路反撲,距三號方位物七百公尺處向四連迂回包抄,炮兵群指示你連支援!

  在這場考核中,考生們擔負的全部是連長的角色。

  「幹部苗子」們舉目望去,右前方果然出現了一支打著藍旗的隊伍,表示是敵軍的一個加強營。考生們幾乎是同時斂聲屏氣,山頭上只有噗噗的心跳和翻動射表的聲音。魏文建很快便從在圖上判明了這支隊伍所在地的坐標,拉開計算盤確定了修正量和射擊性質:

  「——陣地注意:三號目標,表尺加三,基準射向向右0-04,高低減2,壓制射擊,全連六發急促射,一炮一發,放——!」整個山頭在一瞬間沸騰了,考生們爭先恐後地下達了自己的口令,一片表尺加二減三方向向右向左的吼聲。

  主考官示意暫停,從遠而近,每個人的計算結果都看了一下。走到魏文建的面前,低下頭來看了看他的作業夾,沒有表態,再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向觀察所宣佈:「情況緊急,取消試射,七號上機指揮,直接行效力射。」

  七號就是魏文建。魏文建愣了一下。他們是用簡易法確定的諸元。教程規定,除了精密法,其他方法確定的諸元都要試射才能行效力射。成果法和夾差法實際上都是經過試射檢驗的。而精密法別說他們,相當的營長連長都不一定熟練。他們這些「幹部苗子」多是班長或者代理排長,雖然說指揮原理相同,但畢竟沒有實際指揮過,以簡易法確定的諸元而不行試射是要擔很大風險的,全連幾十發炮彈一下子撒出去,打偏了怎麼辦?打遠了不要緊,打近了怎麼辦?砸到「步兵四連」的頭上怎麼辦?

  就在這時,他看見不遠處的淩雲河向他晃了晃大拇指,頓時恍然大悟——主考官首先點他上機指揮,那就是說以他的諸元為統一諸元——他的答案就是正確的答案或者說是最接近正確答案的——他已經取得了第一個回合的勝利。

  魏文建的思維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凝固在視野裡兩千五百公尺的假想戰場上。那是群山之間的一片開闊地段。一守一攻,一攻一追。在攻方「步兵四連」到守方陣地之間是三百公尺的開闊地,也同時是三百公尺的死亡地帶。「步兵四連」待機地域到守方加強營之間,又有五百餘公尺的山坳。這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戰爭是一個鏈條,是由進攻與被進攻勝利與失敗和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鏈條構成的。在每一個環節之間就是一段距離。而勝敗往往就是由距離決定的,時間又恰好是空間轉換的保障。

  他突然悟出了一個道理:炮兵是什麼?教程上說,炮兵是合成軍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陸軍火力突擊的骨幹力量。現代戰鬥,火力已經成為消滅對手的主要手段,炮兵擔負著火力突擊的主要任務。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炮兵曾被譽為「戰爭之神」。如果說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勝利,而炮兵就是時間,炮兵是一個無形的魔術師,以其準確和神速,在戰爭的舞臺上施行障眼法,以配合甚至是絕對保障步兵神出鬼沒。

  現在,魏文建已經顧不上思考失敗和勝利的命運了。在這個大任已經降於肩上的時刻,他對於自己所進行的事業——他堅信這是一樁嚴肅的事業——有了新的認識:在常規戰爭中誰是主角?是步兵?裝甲兵?抑或是其他兵種?不,現代常規戰爭中,炮兵已經勢不可當地浮出了水面,炮兵即使不是絕對的主角,也是重要的主角之一。

  一種前所未有的豪邁情緒油然而生。魏文建抖擻了精神,再一次檢查了手中已被認可的諸元和射擊性質,果斷地向陣地下達了口令——「表尺加二,全連一個基數——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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