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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程先覺的戀愛對象是皖西專區楊副專員的妹妹,市工會的幹部。長相一般,人很老實,是年二十四歲,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這個年齡也就算大齡青年了。介紹人是丁范生。

  自從丁範生殫精竭慮搞起來的『康民大廈」停工之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傍晚,他就會獨自踱步到康民大廈」工地上,望著一堆斷垣殘壁發呆。這裡在半年前還是紅紅火火,一派你追我趕的大發展景象,僅僅過了一個秋天,又過了一個冬天,山河依舊,物是人非。現在的工地,說建築不是建築,說廢墟不是廢墟。七拼八湊搞來的鋼材早已被搬空了,水泥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去換糧食吃了,工地旁邊用來煉鋼的小鋼爐也被拆除了,整個工地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幾道根基,裸露著鋼筋,像是秋風掃落葉剩下的乾枯的樹枝。

  往往是在傍晚,丁範生面對這個破敗的場面,會情不自禁地落下幾滴眼淚。

  丁範生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穿著閃光鋥亮的皮鞋了,他現在又穿上了布鞋,上衣也不再是嶄新的銀灰色中山裝了,而是把壓在箱底的戰爭年代的粗布軍裝找出來穿上了,當然,胸兜裡也不再插上兩支鋼筆了。

  程先覺和楊俞玫認識,不是丁范生特意介紹的。丁范生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往專區跑,主要是往楊副專員的辦公室和家裡跑,他去要專區撥給第三醫院的那筆錢。丁范生的官沒有楊副專員大,但是他的資格比楊副專員老。幹部定級的時候,他是十四級,楊副專員才十五級,所以他在楊副專員面前用不著卑躬屈膝,當然也不能居高臨下,他採取的是軟硬兼施的方針,天天去。

  楊副專員被纏急了,只好實話實說。楊副專員說,這筆錢當初計劃給你第三醫院搞建設是不錯,但那是賬面上的,那時候搞大發展,我們恨不得一夜之間建設一個嶄新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皖西城,那時候不光你們第三醫院,還有第一醫院,第二醫院,中小學,師範學校,廣播電臺,棉麻公司,糧食局,哪家都在計劃大上馬大發展,我們專區都支持,都撥款,賬本子都用了兩本。可是哪裡想到形勢變得這麼快,帝國主義掐我們的脖子,修正主義掏我們的口袋,老天爺砸我們的鍋,全專區一百一十十多萬人口,有百分之六十已經斷頓了,沒米下鍋了。我們的錢,為了恢復生產,買種子都不夠,你們還想蓋十八層大樓,簡直就是趁火打劫!

  丁範生聽愣了,愣了半天不說話。但是以後他還往楊副專員家裡跑,再跑就不是要錢了,而是交錢,他把自己的伙食標準降下來了,把自己的工資省下來了,交給楊副專員,希望組織上拿這個錢幫助那些揭不開鍋的人。

  楊副專員說,專區已經搞了幾次募捐了,可是這點錢能起什麼作用呢,杯水車薪啊!

  程先覺第一次跟丁范生到楊副專員家裡,丁范生向楊副專員介紹說,這是我們第三醫院最有作為的副院長,政治上很成熟,工作也很勤懇。楊副專員當時看了程先覺一眼,沒有做聲。丁範生說,我們那個大發展的計劃,就是這個年輕人設計的,『康民大廈」的具體工作,也是他抓的,程副院長很有魄力。

  楊副專員說,小程是學醫的還是學政治的?

  丁範生文不對題地回答,兩手抓,兩手都硬,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當醫生可以,當領導也行。

  楊副專員問,你們那個肖卓然被撤職之後表現怎麼樣?

  丁範生說,這個同志很有才華,就是驕傲。現在在外科當醫生,表現倒是很謙虛。

  楊副專員說,嗯,往往就是這樣,佼佼者易折。這樣的同志,放到基層鍛煉鍛煉也好。

  然後就問起了程先覺的家庭背景,個人歷史,文化程度,業餘愛好等等。

  後來才聽說,楊副專員有個大齡妹妹,正在找對象,大約是覺得程先覺條件合適,所以就多問了幾句。

  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丁范生問程先覺,程副院長,如果說組織上交給你一個任務,啊,就是說,去跟楊副專員的妹妹處對象,你幹不幹?

  程先覺心裡咯噔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不僅因為他心裡還惦記著舒曉霽,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見過楊副專員的妹妹。憑直感,他覺得像楊副專員這樣的背景,和他的妹妹交朋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她為什麼成了問題呢?要麼就是品格上出了問題,要麼就是長相出了問題。給楊副專員當妹夫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娶上一個母大蟲或者醜八怪,又不能算一件好事。

  琢磨了半天,程先覺才回答,丁院長,如果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我可以試試。

  丁範生笑笑說,這種事情,怎麼試啊,一試就試出毛病來了。

  程先覺說,難道丁院長想,啊,想通過同楊副專員結親的辦法把撥款落實了?

  丁範生說,是啊,如果你成了楊副專員的妹夫,那我們第三醫院就可以近水樓臺了,那我們的住院大樓不就有希望了嗎?

  程先覺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聽楊副專員的口氣,現在相當困難啊,那麼多實際問題。

  丁範生說,那麼多實際問題總要解決,解決別人的問題是解決,解決咱們的問題也是解決,先解決一個是一個,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說,丁院長說得有道理,如果真的能起作用,我願意奉獻我自己的青春。

  丁範生聽了,很怪地看了程先覺一眼,好長時間才伸出巴掌,往程先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算了小程啊,就當是開玩笑吧?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我們在這個時候還怎麼忍心與民爭利呢?蓋什麼『康民大廈」啊,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我真是被勝利衝昏頭腦了,我真是禍國殃民啊!

  程先覺越聽越不對勁,扭頭一看,丁範生竟然是滿臉淚水。程先覺驚呆了。

  自然災害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晚上下班,肖卓然拖著疲憊的身軀,剛剛走到自己的家門口,還沒進門,後面躥上來一個人,拍著肖卓然的肩膀說,肖老弟,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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