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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肖卓然回頭一看,原來是丁範生。肖卓然不解地問,丁院長,你找我有什麼事?丁範生說,我請你喝酒。肖卓然說,這年頭了,哪裡還有酒喝啊!再說,我離開領導崗位已經快一年了,跟丁院長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啊。

  丁範生說,你沒有,我有。跟弟妹打個招呼,我請你到杏花塢街上吃狗肉。

  在杏花塢的一家集體辦的小飯館門前,丁範生敲門敲了幾分鐘,才把門敲開,老闆認識丁范生,苦笑著說,丁院長,這都啥年頭了,店裡啥也沒有啊!

  丁範生說,涼水有吧,我今天就是來喝涼水的。

  肉自然是沒有的,完全喝涼水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丁範生從自己的褲兜裡掏出一瓶迎駕糧液」,往桌上一放說,肖卓然同志,今晚就著涼水,咱哥倆把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範生的反常,不動聲色地說,丁院長,我已經一年沒有嘗到酒味了,肚子裡除了麥麩餅,一點油水也沒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話您就說吧。

  丁范生喊來老闆說,沒有肉,你還沒有大白菜?

  老闆說,大白菜也沒有,有白菜根。丁範生說,好,把白菜根洗洗,切成細絲,放點鹽。還有什麼?

  老闆說,不瞞丁院長,還有兩個雞蛋,是留給孩子他娘催奶的。

  丁範生說,那算了,催奶的東西我們不能吃,吃了老天爺不答應。還有什麼?老闆說,還有半斤麥麩子。丁范生大喜道,好好好,我這二十塊錢買你半斤麥麩子,你不吃虧吧?把麥麩子貼成餅,有油放油,沒油放鹽。

  老闆答應一聲,出去張羅去了。肖卓然說,丁院長,你找我來,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破費?

  丁范生看著肖卓然,嘴巴動了一下,眼圈一紅,趕緊把臉扭過去了,從褲兜裡摸出一根彎彎曲曲的煙捲,點燃,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說,肖老弟,再等一會兒,沒有酒,我開不了口。

  十幾分鐘後,老闆就把東西端上來了,除了麥麩餅和涼拌白菜根,居然還有一盤切成絲的西瓜皮。丁范生把酒瓶蓋咬掉,咕咕咚咚往肖卓然面前的大碗裡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進自己的碗裡,舉起碗對肖卓然說,先喝酒,後說話。

  肖卓然沒動。

  丁範生端起大碗,像牛飲水一樣地灌了幾口,放下碗盯著肖卓然說,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對我說什麼?

  丁範生說,你難道不知道?你肖卓然學識淵博,這一年來韜光養晦,皖西地區的事情你知道一大半,第三醫院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怎麼能不知道我今天要對你說什麼!

  肖卓然說,我確實不知道,我這一年來一直在給汪亦適打下手,我想努力當一個好醫生。上個月我剛剛通過了主治醫生的考試,以後,我就在外科打發我的時光了。

  丁範生又喝了兩口酒,抹了抹嘴巴說,是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看錯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麼嗎?我想起了一首詩歌,我文化不高,但是我記性好。小時候聽大書,那首詩叫什麼來著?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是不是這樣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身說,丁院長,我現在是個醫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錯誤和缺點,你可以批評處理我,但是你用不著這樣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劉備,你也不是曹操,今天也不是煮酒論英雄的日子。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幹部,光明磊落,胸懷坦蕩,有事說事,沒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和孩子,還在等我一起喝稀飯呢。

  丁範生說,你說什麼,喝稀飯?啊,我知道,也是麥麩子摻槐樹花。我的常務副院長,我的立過戰功的同志,為了第三醫院辛勤工作了十幾年的好同志,我的好兄弟,帶著他的老婆孩子,只能喝麥麩摻槐花的稀飯,我這個院長還配當下去嗎?我他媽的多吃多占,我他媽的貪圖享受,我他媽的不是人,我就是血吸蟲!

  肖卓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丁範生把酒碗一舉,仰起腦袋喝個精光,然後把碗往牆上一摔,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回過神來,想勸說或者制止,但是丁範生哭得驚天動地而且密不透風,他根本插不上嘴。

  丁範生哭著說,肖卓然同志,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啊!過去你批評我,我不以為然。我認為新中國成立了,皖西解放了,革命成功了,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活過來的老革命,就應該享福了,就應該吃好的穿好的,我們已經給了人民很多很多,現在是該老百姓養活我們的時候了,我們要把戰爭年代吃的虧補回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評,甚至發展到了打擊報復的地步。可是,這一年的事實教育了我,我沒有想到革命的路還有那麼長,我們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的老百姓還那麼貧窮?我們到底給了他們什麼?吃麥麩,吃槐花,這還算好的。在蓼城農村,我親眼看見一個孩子因為吃糠拉不下屎,肛門掙得稀爛,血肉模糊,一個村裡三十個人得了肝炎,我們卻束手無策,眼看著他們病死餓死,我們醫療隊的同志二十個人每天只有五斤小米,還捐出去一半,可這是杯水車薪,誰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明白了。丁范生春天就向上級提出來,帶醫療隊下鄉,上個月終於成行。他以為他是救世主,他可以解救那些正在饑餓和疾病的死亡線上掙扎的老百姓,可是當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為一個行政十四級的老革命,作為人民政府領導的醫院院長,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除了嚎啕大哭,他還有什麼辦法呢?丁院長受到了嚴重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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