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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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覺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的就是臭狗屎,馬屁精,奸臣,混帳王八蛋!你去獻那個殷勤幹什麼?你去討那個好幹什麼,你去攀那個高枝幹什麼?他會欣賞你嗎,他會相信你嗎,他會給你一根剩骨頭嗎?休想! 程先覺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體無完膚,但還是抹不去心頭的陰影。跟丁範生打交道,他付出的太多了,不光有隨機應變的聰明才智,不光有見風使舵的技巧,還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麼?在丁範生那裡,他就是一個跑堂的,一個店小二。店小二是沒有自尊心的,隨你呼來喚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先覺都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之中。白天上班的時候,他察言觀色,發現周圍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范生的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結果被馬踢了一腳。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曖昧,有些不懷好意,有些幸災樂禍。於是乎,程先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神情恍惚,工作經常出錯。有一次收發員來送文件,他把名字簽到人家登記簿的封面上。還有一次總機班轉來電話,他上來就說,你們造謠,全是誣衊,我程先覺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搞得總機班的女戰士一頭霧水。女戰士定定神說,程股長,肖副院長的電話。程先覺這才回過神來,剛喂了一聲,就聽肖卓然在電話那邊說,程股長,你怎麼啦,誰誣衊你了,為什麼要誣衊你?程先覺驚出一頭冷汗,支支吾吾地說,我以為又是總機班的女兵開玩笑…… 肖卓然說,開玩笑?總機班的女兵跟你有什麼玩笑可以開的,難道你又給人家寫情書?程先覺你小心點,你大小是個領導幹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覺啞巴吃黃連,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子,心裡恨恨地想,他媽的人倒黴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撒謹也不看看對象。 肖卓然的電話是從駐軍二十七師打過來的,二十七師一個連隊出現了食物中毒現象,肖卓然讓他通知內科,馬上做好巡診的準備。 程先覺鬱悶的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這段日子裡,他的感情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越來越覺得丁範生這個人不怎麼的,說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喜怒無常,反復不定。 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適家裡跟汪亦適嘮叨丁範生的規劃,覺得可笑極了,滑天下之大稽。他之所以敢於在汪亦適面前說丁範生的壞話,是因為他知道汪亦適對這些東西麻木不仁,而且汪亦適寡言少語,不會出賣他。 汪亦適對程先覺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對於丁範生的所謂遠景規劃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順口說了一句,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沒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人是靠不住的,也許這並不是想法,而只是說法。 程先覺說,想法和說法有何不同?汪亦適說,如果是想法,就有可能去做,如果只是說法,就只能是說法,只說不做。 程先覺說,我看丁範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鼓搗出這麼個遠景規劃,前不著店後不靠村。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別以為我是大老粗沒有事情做,我要做的事情大著呢,可是你們不讓我做,我有什麼辦法。汪亦適說,他好像沒有你想像得這麼高深 吧?他沒有讀過幾天書,哪有你那麼多韜略啊!程先覺說,你說對了,正是因為他沒有文化,所以他才可能投機革命。我現在想明白了,幹革命沒有文化是不行的,沒有文化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目標。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和遠大理想,所以他忽冷忽熱,忽左忽右,讓人摸不著頭腦。你簡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歡什麼,到底反對什麼。他贊成什麼和反對什麼,都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憑著需要,憑著外部環境的需要。 汪亦適不動聲色地看著程先覺說,程股長,你不去好好地工作,你老琢磨丁範生贊成什麼喜歡什麼,你想幹什麼? 程先覺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也說了;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雖然汪亦適清高,不屑於家長里短,但是倘若……更何況隔牆有耳呢!程先覺警覺起來了,探頭探腦地說,亦適,我今天說的話,就是一點個人的看法,你可千萬不要…… 汪亦適說,你沒有必要把你的內心世界告訴別人。你的心理很不健康。 程先覺面紅耳赤地說,亦適你誤會了,我是說,咱們同學之間的議論,千萬不能告訴大姐,她嘴快,無遮無攔的…… 程先覺還沒有說完,就不敢往下說了。汪亦適凜然地說,程先覺我警告你,我們家不歡迎你來串門,以後少來! 說完拂袖而去,進到裡屋把門關上了。 四 程先覺第二次接到丁院長要單獨接見他的通知之後,心情比過去坦然多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觀察,在反思。觀察和反思的結果是,他沒有必要在丁範生面前卑躬屈膝。丁範生這個人是個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邏輯和行事風格,他和丁範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範生那個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做派。從長遠的角度看,丁範生這樣的大老粗,在709醫院這樣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長不了,而真正能夠主宰709醫院的,不遠的將來就是于建國,更遠的將來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這個看法,程先覺就給自己這次晉見丁範生的態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還想,你丁範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過是個工農幹部,你的那個所謂的長遠規劃草案,說到底不過是叫花子想當皇帝的女婿,癡人說夢而已。如果丁範生再次給他高談闊論,他即便不予駁斥,也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唯唯諾諾滿口讚揚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個傻子,該把脊樑挺直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脊樑挺直。 可是後來的情況同程先覺設想的大相徑庭。 程先覺走到丁範生的辦公室,喊了一聲報告,裡面傳出一聲威嚴的回應,進來。程先覺一進門,看見丁範生披著馬褲呢軍裝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報紙,頭也不抬,完全是目中無人的樣子。程先覺心裡一虛,情不自禁地將兩條腿一併,穿著皮鞋的腳後跟哢嚓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畢恭畢敬地一絲不苟地非常合乎標準地給丁範生敬了個禮。 丁範生這才放下報紙,看著程先覺標準的、遲遲沒有放下的敬禮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覺的雙腳,突然咧嘴笑了。丁範生說,稍息吧,繃這麼緊幹什麼?我們同志之間都是階級兄弟,公開場合下我們是上下級,規矩一點是應該的。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必要拘束。來來來,請坐。丁範生的語氣和語言都是親切的熱情的,反而讓程先覺感覺不真實。他委實搞不清楚丁範生又把他叫來是為什麼。在謎底沒有揭開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輕心。 丁範生說,小程,你知道我這次叫你來是為了什麼嗎? 程先覺心裡一緊,脫口而出,不知道。丁範生說,啊,不知道?這說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覺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丁範生說的敏感是什麼。 丁范生說,程先覺同志,你在709醫院,是不是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程先覺的頭皮刷地一下就緊了起來,腦子劈里啪啦地地連續轉了十幾圈,也沒有想出這是怎麼一回事。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開什麼玩笑,他又不是神經病,他為什麼要和哪位領導鬧意見,別說領導,就是一般的醫護人員,他也不會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長此言究竟從何而來?他實在想不出他得罪過誰,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知道他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事情在不經意間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蒙在鼓裡也未可知啊! 見程先覺滿臉愁苦,丁範生大度地笑笑說,啊,是這樣的,有人給我反映,說你呢,在背後說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像709醫院這樣的地方,應該由那些懂得業務的同志來擔任院長。啊,是不是啊? 程先覺心裡慘叫一聲,他媽的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這話他說過嗎?打死他他也不敢說,但是他在心裡就是這麼想的。709醫院很多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我也聽過這樣的議論,但是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可以拿腦袋擔保,您可以調查,如果我說了這話,您可以槍斃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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