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丁範生說,槍斃?哈哈,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親口說的。如果沒有說,那麼我可以把這個同志找來對質,你有這個膽量嗎?

  程先覺又懵了,連他自己也懷疑起來了,那句大家共同的心裡話,他真的難保沒有在誰面前流露過。可是,到底是誰把他出賣的?出賣他的那個人從當中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一句話差點兒就從程先覺的嘴裡吐出來了,他差點兒就痛不欲生了,差點兒就坦白了,對不起啊丁院長,這話我沒有說過,但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這樣想是不對的,是對老革命缺乏感情,是小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在作怪,且慢,程先覺心裡的這番話還沒有說出口,它們已經湧到嗓子眼兒了,它們就在程先覺的嗓子眼兒上等待最後的指令。一個聲音告訴程先覺: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出來爭取個主動,然後再向丁院長老老實實地交代,還有哪些人說過這樣的話,還有哪些人說過比這還要嚴重的話。這個聲音剛剛落下,另外一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鎮靜!你只是在心裡這樣想過,並沒有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你怎麼知道丁院長不是試探你呢?也許丁院長用相同的手段試探過很多人,只有那些真的把這話講出來的人才會經不起考驗,你既然沒有說出口,丁院長又不是孫悟空,他不可能鑽進你的肚皮偷聽你的心裡話。你有什麼好說的?想想不要緊,只要沒出聲,過了這一關,就是可靠人。

  見程先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丁範生說,啊,看來這些議論並非別人造謠,你是不是還說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占。

  他開始有點兒明白了,丁範生並沒有抓住什麼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試探他。丁範生的馬腳暴露了,因為關於領導幹部多吃多占的話題,他程先覺不僅沒有說過,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肖卓然過去議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裡還在想,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白銀十兩,更何況丁範生這樣的老牌正團級軍官,行政十五級啊,比縣長還大,他多吃一點東西算什麼?想到這裡,程先覺的心裡有了一點底氣,開始琢磨以怎樣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腦門轉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了。丁範生有些意外,他大約沒想到他的話會在程先覺的身上發生這麼大的反應,丁範生說,程先覺你怎麼啦,就是說了,也無所謂哦。我們革命幹部,都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權利,你用不著這麼緊張。

  程先覺突然上前一步,大聲說,不,丁院長,我這是緊張嗎?我這是氣憤!我痛恨那些栽贓誹謗我的傢伙,我更痛恨那些對老革命對領導幹部不尊敬的傢伙。像丁院長您這樣的老革命,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為了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這樣的老革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覺悟、有見識、有膽量、有魄力。您設計的那個709醫院遠景規劃,就是十個大學生他也拿不出來。在咱們709醫院,八個副院長也頂不上您一個。您這水平,別說當709醫院的院長,您就是當皖西的專員書記,也是綽綽有餘啊!

  丁範生驚訝地看著程先覺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樣子,突然伸出手來,在程先覺的腦門上摸了一把說,程先覺,程股長,小程,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發燒了?

  程先覺說,丁院長,我沒有發燒,我說的全是心裡話,我對您的敬仰是真誠的啊!不知道是哪個傷天害理的,會栽贓我誣陷我,我想他一定

  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壞我和丁院長的關係。丁院長,我向您表態,我怕的不是您打擊報復,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誠遭到了褻瀆。丁院長,我願意對質,請您把那個人叫來,我程先覺是個什麼人,一時三刻立見分曉!

  程先覺當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紅的,臉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聲音是嘶啞的。

  丁範生終於被感染了,大手一揮說,唉小程,先覺同志,這件事情就是說說而已,你用不著大驚小怪。對質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說,我就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說出這些奇談怪論,我才找你談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會跟你說,我就悄悄地觀察你考驗你了,你說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別激動了,這件事情嘛,就算過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們誰也不再提了。

  程先覺說,我請求組織上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死不瞑目。

  丁範生說,啊,有這麼嚴重嗎?那我就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人來反映,是我考驗你的。這一個多月來,我做過調查,說那些奇談怪論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覺。你程先覺工作勤懇,處事謙虛,做人謹慎,群眾對你反映不錯,老同志們對你評價也很高。實踐證明,你和那些小知識分子不一樣,你具備了當一個領導幹部的主要基礎。我丁範生沒有看錯,我們709醫院黨委沒有看錯,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9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你聽明白了沒有?

  風雲突變,程先覺恍然如夢。但他知道這不是夢,這是活生生的事實。這就是丁範生的風格,這樣處理問題符合丁範生的邏輯。明白了這一切,程先覺感到一股暖流從他的腳心處冉冉升起,焐熱了他的雙腿,灼燙了他的心臟。只不過,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丁範生的話意味著什麼,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動,這激動是因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沒有被丁範生畫到對立面上,僅此而已。直到離開丁範生的辦公室,直到拖著麻木的雙腿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釋重負地躺在他的黃漆木板單人床上,他才回過神來,一點一點地品味丁範生的話,突然他意識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個重要時刻到來了,他將再一次獲得新生,一如當年在風雨橋頭稀裡糊塗地掉轉方向。這個方向將通向一條陽關大道。

  五

  半個月後,程先覺背著丁範生的一雙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尋找著名的皮鞋匠黃皮鞋,黃皮鞋其實也是皖西城惟一的皮鞋匠。

  那天丁範生同他推心置腹之後,他就開始琢磨,如何報答丁院長的信任。想來想去,他決定從小事做起,而丁範生目前當務之急要做的小事就是怎樣把腳穿進皮鞋裡,一身馬褲呢上校軍服穿在身上,下面卻蹬著一雙布鞋,委實不成體統。丁範生為此既苦惱又自卑。難道能讓這種小事長期困擾丁院長嗎?不能。難道他程先覺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幫丁院長解決?能啊,他完全能。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親。奶奶和母親的雙腳都是三寸蓮花,她們是怎樣做到的呢,不用問程先覺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來的,是用板子夾出來的。當然,他不能讓丁院長裹腳,也不能用板子夾丁院長的腳,那種削足適履的蠢事丁院長不會幹,他也不能幹。但是他可以削履適足啊,為什麼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過去為什麼沒有想到?還是因為沒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長的話說,有了感情,什麼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程先覺的車子蹬得飛快,一邊馳騁還一邊哼著黃梅小調。二十多裡路程,坑坑窪窪的碎石路面,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

  丁範生的那雙皮鞋不僅花去了程先覺一個月的薪金,還拖累他在半個月內屁兒顛顛往城裡跑了三趟。黃皮鞋說了,這個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說,把前掌加寬,後跟墊高,連底子帶幫子都得換皮子,等於重新做了。

  程先覺苦苦哀求說,重做就重做吧,我騎車二十多裡路,你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吧?這可是政治任務哦,完不成政治任務我是要受處分的。

  黃皮鞋說,啥叫處分,是不是殺頭啊?程先覺說,比殺頭好不到哪裡去。黃皮鞋說,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讓你丟腦袋是不是?不過,你這雙皮鞋確實難弄,皮子是好皮子,線子是好線子,針腳都是機器紮的,

  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線子加功夫,你給十塊洋錢吧。記住,只要龍洋,不要大頭。

  程先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說,我的爺,我從哪裡給你搞十塊龍洋?我只有人民幣。

  黃皮鞋說,我不要人民幣。我只要銀子。只要光緒以上的,不要宣統的。

  程先覺心裡把黃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狗日的一個皮鞋匠,比資本家還黑啊!但是程先覺嘴上卻說,好吧,十塊龍洋就十塊吧,你得趕緊弄,我們領導急著要穿呢。

  黃皮鞋說,我要是一天兩天能弄好,一天兩天能掙十塊龍洋,那我不是發大財了嗎?你別心疼,你沒有吃虧,沒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覺說』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個星期天來取,不然我們領導會生氣的。

  黃皮鞋說,那好,你再加一塊龍洋,我夜裡少睡覺。

  程先覺心疼得直哆嗦,然後此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只好咬緊牙關答應下來,

  說好了,下個周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是到了下一個周日,他的十一塊龍洋還沒有湊齊,只籌到九塊,東拼西湊又帶了三塊袁大頭,想抵充兩塊龍洋,豈料黃皮鞋眼皮一耷拉說,解放軍同志得守信用啊,說要龍洋就要龍洋,憑啥拿大頭來?

  程先覺說,三塊大頭兌換人民幣,比兩塊龍洋要貴出好幾塊錢,你不吃虧啊!

  黃皮鞋說,說的就是,我不吃虧,但是我也不能占解放軍的便宜啊,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氣不打一處來,愣了半天才問,黃皮鞋,你家是什麼成分?

  黃皮鞋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說是貧農,公家說是平民。你問這個幹啥?

  程先覺說,我看你像個剝削階級,你哪裡是黃皮鞋,你簡直就是黃世仁!

  黃皮鞋說,黃世仁是誰,不認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說咱是剝削階級,那太抬舉咱了,有剝削階級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嗎?

  程先覺說,你別給我油嘴滑舌,要是放在戰爭年代,我就一一說著,用手比劃了一個手槍射擊的動作。

  黃皮鞋笑了說,槍斃?嘿嘿,連修皮鞋的都槍斃,那多浪費子彈啊!

  程先覺說,好了,我算領教什麼叫流氓無產者了,你這樣的,就該送到三十裡鋪勞教農場去。

  黃皮鞋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三十裡鋪咱去過啊。去年偷女人,被關了二十天,不幹活也有飯吃。後來人家幹部看咱能吃,加上號子裡太擠,又把咱放出來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覺說,你等著吧,老子明天就給你送兩塊龍洋來,再不給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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