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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汪亦適得令,就沒有跟大家一起突圍。當時天色已經微露晨曦,他分析舒雨霏有可能是在二道口誤上了向東的岔路,便一個人回到了二道口。果然,沿著向東的一條小路,他發現了不遠處有影影綽綽的人影。仔細聽了一會兒動靜,判斷出這是醫療隊的傷病員。汪亦適按照預先規定的暗號,拍了兩下巴掌,再拍兩下巴掌。那邊回了三聲巴掌,又回了三聲巴掌。汪亦適直起腰,走過去一看,正是掉隊的傷病員,有五個,加上舒雨霏一共六個人。舒雨霏一見到汪亦適,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哽咽著說,亦適,我們跟大隊走散了,怎麼辦啊?汪亦適說,還能怎麼辦,追啊!

  此時天色漸亮,林子裡騰起乳白色的氤氳,彌漫著霞光。景色是好景色,但是大家卻沒有心思欣賞這清晨的瑰麗。幾個人相互攙扶著,跟著汪亦適往前走。

  傷病員中有一個人叫王二樹,原來是國軍三十六師的連長,也是被解放軍俘虜的,在三十裡鋪俘虜學習班裡跟汪亦適同過學,後來思想改造過來了,加入了解放軍,當排長。汪亦適說,老王你打仗有經驗,萬一遇到敵人,由你指揮抵抗。王二樹說,汪醫生,這種情況,我再有經驗也不行啊,總共只有三條長槍,大家腿腳都不便利。汪亦適說,可是真的有了情況,我們也不能束手就擒啊。王二樹不吭氣。汪亦適說,現在大隊已經突圍了,敵人肯定加強了警戒,天亮了,肯定要搜山。我們大家要做好思想準備,萬一被發現了,我們就地抵抗,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扔石頭。

  說著,他往他的腰間摸了一下,這才發現,他的手槍不見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在昨夜突圍的時候,被肖卓然要去交給警衛排了。汪亦適說,我們寧死不當俘虜,真的到了最後關頭,我們就全體自殺。王二樹說,就怕到那時候身不由己了。舒雨霏說,情況再怎麼緊急,自殺還是來得及的,不行我們就一起跳崖。王二樹說,哪有那麼巧的事啊,到時候就怕沒有懸崖讓你跳。我們不要老是做犧牲的準備,還是趕緊找路吧。汪亦適說,最壞的打算還是要有,不然遇到情況手忙腳亂。我看這樣,老王你保存一顆手榴彈,這顆手榴彈不到最後關頭不要用。到了最後關頭,我們拼光所有的武器,大家就擠在老王的身邊,老王拉線,同歸於盡。你們大家同意不同意我這個建議?傷病員們七嘴八舌地說,同意。汪亦適說,那好,這也算是我們最後一次開會,向祖國表白心跡。然後繼續搜索前進。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二道口,汪亦適在前面搜索前進,剛要通過,卻發現通道兩邊人頭攢動,似乎有人埋伏。王二樹說,這個路口不能走了,返回去。

  大家掉轉屁股,正要返回,槍聲響了。王二樹一邊指揮幾個攜帶武器的傷員進行還擊,一邊組織大家撤退。不知道為什麼,敵人並沒有實施猛烈火力,好像是在戲弄這夥志願軍的殘兵敗將,打打停停,追一陣松一陣。直到這夥人手裡的槍再也不響了,再也沒有手榴彈可扔了,追兵這才端著槍從幾個方向圍攏過來。汪亦適說,真的到了最後的時刻了,怎麼辦?舒雨霏說,還能怎麼辦?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大家集中吧。王二樹說,大家都過來,誰不過來,就是苟且偷生,我先用這顆手榴彈炸死他!

  這時候,有三個傷員面色沉重地向王二樹靠攏了。還有一個傷員,突然蹲下,號啕大哭說,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回家,我爹還指望我給他傳後呢!我不想死啊,我們……舒雨霏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麼,難道你想投降?汪亦適說,大姐,算了,人各有志。我們大家靠攏吧!舒雨霏說,要死大家一起死,誰也不能當軟骨頭!說著,居然從人群裡沖出去,把那個蹲在地上發抖的傷員拖了過來。

  這時候,美軍的包圍圈縮得更小了,他們似乎已經發現這幾個志願軍彈盡糧絕了,所以也不開槍,就那麼端著槍慢悠悠地向這邊圍攏,有個士兵居然還吹起了口哨。汪亦適說,大姐,我們的最後關頭到了。舒雨霏說,亦適,大姐跟你死在一起,不後悔。汪亦適說,這時候如果肖卓然他們從鬼子背後打過來就好了。

  舒雨霏說,最後的幻想。亦適,你真是個書呆子。汪亦適苦笑著說,再也改不了啦。說到這裡,眼睛一閉,兩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上滾滾落下。攥著舒雨霏的那只手,微微顫抖。舒雨霏感覺到了這一點,也在手上用了力,兩隻手緊緊地交織在一起。汪亦適喊道,老王,拉吧!沒有回答。汪亦適睜開眼睛,看見王二樹舉著手榴彈的手也在顫抖。汪亦適說,老王,不能再猶豫了,敵人不開槍,就是想抓活的,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王二樹說,汪醫生,我下不了手啊!舒雨霏說,老王,你這是怎麼啦,難道你想讓我們當俘虜?王二樹突然一下子癱軟了,手榴彈從手上掉了下來。汪亦適正要彎腰去撿,一個物件從天而降,踢飛了手榴彈。汪亦適抬起頭來,發現四周呼呼啦啦一下子出現了幾十支槍口。這邊有幾個傷員還想反抗,早已被美軍沖上來,一陣拳打腳踢,全被繳了械。

  這時候走過來幾個美軍軍官,其中一個上尉、一個少校,還有兩個少尉。上尉向少校嘰裡咕嚕了一陣子,少校似乎有點躊躇,上尉於是繼續嘰裡咕嚕。汪亦適聽明白了,上尉說得是,重傷員沒法帶,就地槍斃,輕傷員押到戰俘集中營去。見少校遲遲不表態,上尉不耐煩了,聳聳肩膀,兩手一攤,嘟囔兩句,然後向士兵一揮手,幾個美軍士兵便荷槍沖向這邊。一個美軍走到舒雨霏的面前,剛要動手,舒雨霏出其不意地啐了他一口。這個美軍士兵擦擦臉,居然嬉皮笑臉地要摸舒雨霏的臉。汪亦適挺身而出,站在了美軍士兵的面前,用英語說,戰爭是男人的事情,請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這個美軍士兵愣住了,美軍上尉也愣住了,少校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觀看,並不表態。上尉說,先生,你會說英語?汪亦適說,懂得一點。上尉說,告訴你的同行,積極配合聯合國軍的行動。汪亦適說,請你們尊重《日內瓦公約》,不要虐待放下武器的人。上尉聳聳肩膀說,難道你還希望成為勝利者的座上賓?汪亦適說,我只希望你們履行人道主義的承諾。上尉說,好吧,不過,一旦你們有反抗行為,我們將視為戰鬥仍在繼續。

  汪亦適說,放過女人,我們跟你走。上尉說,異想天開。戰場上沒有女人,只有敵人。汪亦適說,拿開你們的髒手,不要碰她!上尉說,這個女人漂亮嗎,誰有興趣?美軍士兵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那個一直陰沉著臉的少校開腔了——先生們,注意管好你們的嘴巴,這裡的每一個戰俘都有可能傳染麻風病。舒雨霏問汪亦適,這個雜種說什麼?汪亦適說,他誹謗我們有麻風病。舒雨霏突然向少校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你媽才有麻風病!

  走在被押解的路上,程先覺也有一絲慶倖。就在敵人包抄的時候,他的本能驅使他僵硬了右手食指,那一槍終於沒有打出去。如果他當時開槍了,現在他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而現在他仍然活著,雖然被捆綁了雙手,但他的腳步仍然實實在在地踏在朝鮮的山路上。他應該把這個結果視為一個小小的勝利。只有活著,才有然後。那麼,假如他開了那一槍呢,後果必然是導致萬箭齊發,他的身體會被打成馬蜂窩。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程先覺的腦子已經清晰了很多,由最終的絕望、恐懼、麻木而逐步恢復了思維能力。他在暗中觀察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那些人的表情告訴他,他是絕不可能逃脫的,他們的眼睛和槍口基本上指向同一個方向,如果他敢輕舉妄動,那麼,三米之內,他就會應聲倒地。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一三五師的伏擊部隊出現。有好幾次,走在狹窄的山路上,或是樹蔭濃郁的地方,他都似乎看見了那裡正埋伏著一支精兵強將,就在他路過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天而降,把他拖向密林深處,然後槍聲大作,押解他的那些南韓士兵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稀裡嘩啦遍地翻滾,然後解救他的隊伍帶著他飛速前進,奪路而逃。

  然而,這畢竟是黃粱一夢。現實的景況是,他被反綁著雙手,被南韓士兵推推搡搡地押解著,屁股上還不時挨上幾槍托。他想,這南韓士兵真是與眾不同,他絕不會只打你一下,只要你挨了一槍托,必然後面還有兩槍托,南韓士兵打人以三為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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