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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詩歌從舒曉霽的櫻桃小嘴裡吐出,就如一串亮晶晶、水靈靈的葡萄,將他的心滋潤了。

  回憶往事,程先覺感到他的身體正在發生著奇異的變化,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漸漸地注射進他的體內。舒曉霽那張煥發青春光芒的臉使他突然間產生了強烈的求生的衝動。一個小時後他決定勇敢起來,他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交付自己掌握,剩下的生命他要自己支配。他試著動了一下身體,還好,除了被樹枝剮破的地方,沒有受傷。肚子有點餓。從昨夜決定突圍到現在,他只吃過二兩炒麵。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了。他想他必須找到部隊,至少要找到被打散的同志,他不能也沒有辦法解決饑渴的問題。他檢查了一下手槍,槍裡的子彈是滿的。在昨夜的突圍中,他沒有戰鬥,他沒有機會開槍。現在,槍裡的七顆子彈可以防身。

  重新上路的程先覺,雖然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但是精氣神明顯地好多了。他首先找到了昨天鑽進密林的那條小路,回憶起肖卓然確定的突圍方向,然後走走停停往前行進。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還是沒有走出密林。正行進間,隱隱約約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聲音,他渾身的汗毛立刻奓了起來。顯然,這裡還是敵佔區。恐懼重新湧上腦門。說話聲越來越清晰了,並且伴隨著詭異的腳步聲,影影綽綽地看見幾個人在斑駁的光影裡向這邊摸索前進。逐漸走近了,他就聽得更清楚了,說話聲音有點耳熟,像是中國人說話,節奏分明,語速較快。他激動了,一陣驚喜,差點兒就站了起來,他估計那應該是昨夜突圍中失散的戰友。好在他沒有衝動,他的腰還沒有直到一半,他又多了個心眼,重新貓了下去。他們雖然說的像是中國語言,但是他們到底說什麼,他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等那幾個人走近了,程先覺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轉。

  那幾個人穿著南韓軍隊的服裝。遇上南韓軍隊,比遇上美國鬼子還要可怕,這是程先覺此刻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因為他知道,南韓軍隊對俘虜比美國鬼子要殘忍得多。凡是中國古人能夠發明的酷刑,他們都會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候,那幾個人也看見他了,一聲呼嘯,隊形霎時展開,全都用上了戰術動作,從幾個方向向他包抄過來,一邊靠近,還一邊咋咋呼呼。這幾句朝鮮話程先覺勉強能夠聽得明白,放下武器!繳槍不殺!程先覺把手槍槍柄攥得發燙,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反抗,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開槍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另一個聲音在嚴厲地對他說,住手!這一槍開了,必然招致殺身之禍!一個聲音更加嚴厲地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想當俘虜嗎,你想讓舒雲舒還有舒曉霽她們唾駡你苟且偷生嗎?另一個聲音強硬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放下武器,或許還有一條生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約半個世紀——在程先覺的感覺裡,這段只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不啻於半個世紀——過去了,對方的搜索圈在不斷地縮小。程先覺舉著手槍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他終於沒有開槍,他已經崩潰了,他的腦子在命令他的手開槍,可是他的手卻無法執行這個指令。那幾個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人已經遠遠地瞄上了他。程先覺閉上了眼睛。突然他感覺後背遭到了猛烈的一擊,緊接著,他的脖子被扼住了。

  程先覺遭到包抄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離他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就在山的另一面。汪亦適一直緊隨著肖卓然指揮的突圍隊伍前進。沖過一道封鎖線之後,肖卓然收攏人員,稍事休整,然後通過電臺向一三五師報告傷亡情況。一三五師政治部主任楊體仁告訴肖卓然,我軍被打散了,落入敵手的人很多,這些人主要是傷員。楊體仁問肖卓然,被打散的有醫務人員沒有?肖卓然當時回答,還沒有發現。再往前轉移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在肖卓然的前面,陸小鳳在他的身後。肖卓然邊走邊嘀咕,楊主任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擔心落入敵手的傷病員?如果我們有兩個醫生跟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汪亦適回過頭來說,肖卓然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希望我們醫務人員也落入敵手嗎?肖卓然說,亦適你怎麼這樣想?但是一三五師楊體仁主任問有沒有醫務人員落入敵手,他肯定不是隨便問的。我考慮,傷病員落入敵手的太多。如果真的有醫務人員在裡面,對那些受傷的同志也有個照顧。陸小鳳說,肖隊長,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送到敵人手裡啊?肖卓然說,我不想把任何同志送到敵人手裡,但是,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我們不能死打硬拼,活著就是勝利,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舒雨霏說,肖卓然,我聽你這話,還是希望我們束手就擒。肖卓然說,大姐,你要是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我只能跟你這樣說,見機行事,保存實力。我們有那麼多傷病員落入敵手,我們就算全部突圍了,也不算勝利。我們醫療隊的職責是同傷病員共存亡。陸小鳳說,我明白肖隊長的意思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就放棄反抗,作為醫務人員打進敵人內部,去照顧我們的傷病員。是不是這樣啊,肖隊長?肖卓然說,我不會神機妙算,我不知道前面還會發生什麼。我們不能在這裡爭論了,趁敵人還沒有接近,趕快轉移。

  沒想到這次轉移,汪亦適和舒雨霏真的成了「打進敵人內部的醫務人員」。汪亦適之所以掉隊,是因為舒雨霏。就在快要突破最後封鎖線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舒雨霏不見了,他追到隊首向肖卓然報告了,肖卓然那會工夫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正在吆喝大家快速通過。肖卓然對汪亦適說,也許在前面,已經突圍出去了。汪亦適分析,舒雨霏的行動不可能那麼快,而且舒雨霏始終都跟他在一起,現在人不見了,只能理解為掉隊了。陸小鳳說,肖隊長,舒大姐是不是按照你的指示,打入敵人內部了?汪亦適說,陸小鳳,你簡直反動,什麼時候了,還說風涼話!肖卓然說,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能停留,繼續前進!汪亦適說,不行,我得留下來再找找,萬一大姐掉隊了,她一個女同志經驗不足,麻煩就大了。肖卓然想了想說,也好,不過你的時間不能太長,十分鐘之後在指定位置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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