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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還有一點讓程先覺犯嘀咕的是,這裡分明已是美韓佔領區,但是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還是大路不走走小路,有時候還鑽叢林,鬼鬼祟祟的。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程先覺基本上體無完膚了,臉上、胳膊上、腿上,被荊棘劃出許多口子。但是程先覺對於疼痛已經麻木了,他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思考——生存還是死亡。如果決定了死亡,問題就簡單了,只要瞅准機會,縱身一跳,跳進萬丈懸崖,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有好幾次機會,都被他放棄了,他沒有勇氣縱身一跳。他決定繼續活著,他信奉那句中國民間的說法,好死不如賴活著。既然決定繼續活著,他就必須思考怎樣才能活著,如果能夠不失氣節、不失尊嚴地活著,當然求之不得。但這是癡人說夢。已經被俘了,要想活著,首先就有可能喪失氣節,至少也要放棄尊嚴。他手裡沒有情報,他不掌握戰爭機密,他唯一能夠跟敵人交換的,就是他的氣節和尊嚴。他必須向他們表達求生的欲望,必須對他們卑躬屈膝,必須服從他們的奴役。他還有一絲僥倖,那就是敵人已經判斷出來了他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敵人把他抓了去,並不指望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很有可能乾脆把他扔到戰俘營裡,讓他做苦力、挖戰壕、扛炮彈。這樣,他至少可以保留一份氣節,然後伺機逃脫,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就這麼老鼠一般鑽來鑽去,饑腸轆轆,頭昏眼花,腿軟胸悶。直到黃昏時分,一行人才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那裡面居然有一些老百姓。那幾個南韓士兵把他捆在一棵樹上,然後就開始尋找食物。找到食物之後,他們在一旁大吃大喝。程先覺不敢喊叫,只是用懇求的眼光,望著那些這會兒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的士兵,不斷地吞咽口水。後來有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看起來像長官的南韓軍人,對一個士兵說了幾句話,那個士兵很不情願地站起身,給他送來了一點東西。程先覺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吃了兩口,覺得情況不對——這是炒麵啊,這是中國的炒麵啊,美國軍隊和南韓軍隊都不會吃這種低劣的食物,只有志願軍才享受這個待遇,朝鮮人民軍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吃這個。程先覺睜開血肉模糊的雙眼,重新打量這幾個南韓士兵,重新打量這個小山村,突然喊了起來,同志,同志,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

  那幾個士兵怔住了,年紀稍大的那個長官走近程先覺,看著他的志願軍軍裝,然後又叫過來一個士兵,像是翻譯,翻譯對那個長官說,好像真是中國人。長官說,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也沒有告訴你我們是朝鮮人民軍的遊擊隊,抓捕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反抗?難道你本來就打算放棄抵抗,本來就打算投降南韓?程先覺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申辯說,我也猜測你們可能是人民軍的遊擊隊,可是拿不准,我得觀察啊,我得試探啊,我得見機行事啊!長官說,我們有理由懷疑你是南韓軍隊的奸細。你說你是志願軍,你為什麼不戰鬥?程先覺說,誤會啊誤會,這完全是誤會!長官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說,啊,中國人民志願軍,這真是陰差陽錯啊。請問志願軍同志,你的部隊番號是什麼,駐地在哪裡,現在轉移到了什麼地方?程先覺刹那間又如騰雲駕霧,突然一陣毛骨悚然。這時候他又糊塗了,既然他沒有依據證明這幾個人不是南韓軍隊的士兵,他又怎麼能因為他們吃炒麵就輕信他們是朝鮮人民軍呢?

  自從高栗營突圍之後,肖卓然就陷入到一種莫名的煩躁之中。舒雲舒始終和風細雨地安慰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別著急,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也許在某一個清晨,也許在某一個夜晚,他們也許會像天外來客那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但是,肖卓然不這樣想,肖卓然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一三五師派出的六支小分隊秘密進山偵察了十二天,又收容了四批共二十二名傷病員,但是這裡面仍然沒有汪亦適和舒雨霏。

  有一天,肖卓然沒頭沒腦地對舒雲舒說,被俘,犧牲,只有這兩種可能。你希望是哪一種?舒雲舒沉重地說,這兩種可能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他們還活著,並且沒有被俘。肖卓然說,可能嗎?他們是人不是神。敵人梳篦式的搜山連續搞了半個多月,他們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他們怎麼可能躲得過,怎麼可能藏得住?如果他們還活著,他們要吃飯,要喝水,要行動,不可能不被敵人發現。所以說,要麼是犧牲了,要麼是被俘了。舒雲舒說,也許,被朝鮮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救下了,現在正藏在某個山洞裡,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早出晚歸給他們送飯。肖卓然說,神話,仍然是神話。你是把中國抗日戰爭的故事搬過來了。高栗營一帶是敵佔區,那裡的老百姓不是死于戰火,就是被強制遷移了。舒雲舒說,也許還有地下遊擊隊嘛。肖卓然不做聲了。平心而論,他也希望這樣,希望有一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朝鮮人民軍的遊擊隊,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發現汪亦適、舒雨霏他們,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轉移到某個地方,再然後,直到有一天他們紅光滿面地出現在705醫療隊的駐地。

  但是,二十多天過去了,這種美夢一般的現實卻一直沒有出現。程先覺倒是完整無損地回來了。後來程先覺終於搞清楚了,捕獲他的那幾個人當真是朝鮮人民軍的遊擊隊成員。只不過這個遊擊隊因為一直在山裡鑽來鑽去,不太瞭解志願軍的情況,再加上語言不通,因此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一直把他當做南韓的奸細,當做一個偽裝者。搞清楚程先覺的身份,北朝鮮的遊擊隊先是把他送到人民軍軍團部,再送到志願軍兵團部,然後輾轉回到了705醫療隊。

  程先覺的歸隊,讓肖卓然和舒雲舒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個同志安然無恙,同時也讓他們看見了其他同志返還的希望。憂的是,又過去了幾天,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仍然沒有消息。如果他們沒有遇上人民軍遊擊隊,或者被俘,那麼生還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了,微乎其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程先覺那樣走運。程先覺回來之後,大家讓他介紹死裡逃生的經過,程先覺聲情並茂,給大家講了他是怎樣掉隊的,又是怎樣擺脫敵人追捕的,怎樣英勇戰鬥的,最後是怎樣被人民軍遊擊隊搭救的,過程驚險而神奇。肖卓然當時微笑不語。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肖卓然問程先覺,你最後見到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程先覺說,好像是在二道口之前。肖卓然問,這麼說,你是過了二道口之後才掉隊的了?程先覺說,應該是。肖卓然說,你後來遇到敵人了嗎?程先覺信誓旦旦地說,我當然遇到了,我本來不想開槍的,但是他們發現了我,我只好開槍,邊打邊跑。肖卓然說,你命中敵人了嗎?程先覺說,我想應該命中了,因為我聽到了慘叫,好像命中了一個,也好像是兩個。肖卓然說,你當真聽到了慘叫?是那種被擊中之後發出的慘叫?程先覺覺得不對勁了,很不高興地看了看肖卓然,肖卓然也正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看著他。程先覺氣憤地說,難道我還能撒謊,我為什麼要撒謊?

  肖卓然說,那你說說,你聽到的慘叫是美軍的還是韓軍的,是加拿大的還是土耳其的?程先覺臉紅脖子粗地嚷嚷,你肖卓然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懷疑我的戰鬥表現?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找人民軍遊擊隊調查。肖卓然說,他們能給你證明嗎?你同敵人英勇戰鬥的時候,難道他們在場?難道他們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說找他們調查,不符合邏輯啊!程先覺頓時語塞。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就算他們不能給我證明什麼,但是你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懷疑我啊。我既不是叛徒,又不是俘虜,你憑什麼懷疑我?肖卓然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懷疑了嗎?啊,我是懷疑了,我懷疑的不是你,而是邏輯。

  程先覺傻傻地看著肖卓然說,肖卓然,你太……太陰險了,你對同志缺乏起碼的感情。你不要過分了。我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吃苦受罪是你所想像不到的,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汪亦適和陸小鳳都給你提過意見,不要每次戰鬥都把醫療隊設置在最前沿,可你剛愎自用,只顧自己爭功,不顧實際情況,不顧醫療隊和傷病員的安全。上次紅河谷和這次高栗營受到的損失,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肖卓然說,是嗎?我有責任?那好,我的責任我負,但是我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英勇戰鬥了,是不是真的向敵人開槍了。哈哈,真是神話,還聽到了敵人的慘叫。可是程先覺我告訴你,送你回來的遊擊隊員給我們寫了信,你的手槍裡七發子彈完整無損。這你怎麼解釋?程先覺頓時呆若木雞。肖卓然說,記住,邏輯!你程先覺的所作所為,還有很多不符合邏輯的地方哦。以後不要瞎吹牛了,聽沒聽到慘叫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有更加不符合邏輯的事情。肖卓然說完,揚長而去。

  程先覺的噩夢從此開始了。

  黃埠津戰役之後不久,志願軍摸准了敵人的意圖,變換了戰術。一三五師穩住了陣腳,同聯合國軍的一個團形成僵持,玩起了坑道遊擊戰,並經常開展小出擊活動,積小勝為大勝。美軍陸軍依仗的空中優勢和重磅火力打擊漸漸不靈,一三五師則越打越順手,偷襲戰、破襲戰漸入佳境,爐火純青。這年秋天,一三五師以積極防禦的方針,陸續消耗了當面之敵將近三個營的兵力,受到兵團的通令嘉獎。這段時間,705醫療隊的狀況也大為改觀。肖卓然接受了教訓,認真反思了自己的問題,確實有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毛病。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裡還是很內疚的。將近半年過去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仍杳無音信,這使他常常徹夜不眠。而就在這樣芒刺在背的日子裡,還發生了既糟糕又尷尬的事情——舒雲舒再次懷孕了。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肖卓然氣急敗壞地說,怎麼搞的,跟你說注意注意,還是懷上了,你是怎麼注意的,存心搗亂嗎?舒雲舒委屈地說,這能怪我嗎?主動權又不在我手裡。肖卓然說,以後睡覺不要脫衣服!舒雲舒說,這怪衣服什麼事?有條件了還讓我穿棉衣睡覺,我不習慣。舒雲舒有兩套絲綢睡衣,非常高級,這是從國內帶來的。舒雲舒一直不習慣部隊發的那種大褲衩和汗衫。這種絲綢睡衣不僅質感光滑細膩,穿在身上如同流水,而且視覺效果非常美妙。只要條件允許,一般肖卓然和舒雲舒都是住在同一頂帳篷或者坑道裡,夜晚睡覺,舒雲舒穿上睡衣,肖卓然挨上了,就輾轉反側,自己跟自己激烈搏鬥一番,多數是「克制」二字占上風,但是不可能每次都能克制得住,有時候抱著僥倖心理,或者在關鍵時刻採取措施,久而久之,一次不慎,前功盡棄。肖卓然說,那就分開睡,你還是到女同志集體帳篷住。舒雲舒說,我也是這樣想啊,可是每次聽見你在集體帳篷外面來來回回地踱步,聽見你咳嗽,我就知道你想了,知道你難受了。你難受了,我心裡也難受。

  肖卓然說,他媽的,真是折磨人。難道沒有什麼辦法制止這種事情發生?舒雲舒說,懷上就懷上吧,大姐給我弄的藥,我還留了一些,上次高栗營突圍的時候,輕裝都沒有輕掉。肖卓然看著舒雲舒,突然眼圈一紅,一把抱過舒雲舒說,我他媽的真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原先認為我是多麼革命多麼堅強,可是我怎麼就控制不住呢!要是再流產,要是大姐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罵我。舒雲舒說,罵也不怕,我是多麼希望她能夠知道,能夠面對面地罵我啊!可是她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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