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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舒曉霽一屁股坐了下去,扭頭看著舒雲展說,二姐,這個人是不是瘋了,有病啊,你摸摸他腦袋是不是發燒?舒雲展說,耐心點,聽他把話說完。鄭霍山,你說吧,你是怎麼想的?鄭霍山說,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就是要加入共產黨。舒曉霽說,癡人說夢,異想天開。你現在是共產黨的罪犯,你連起碼的人身自由都沒有,沒有公民權,你還想入黨?我才是共青團員!鄭霍山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可以為人民服務,你不行。舒雲展說,鄭霍山,你想入黨,那好,我問你,你擁護新政權嗎?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嗎?鄭霍山沒有馬上回答,把腦袋仰起來,運了一口氣才說,我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一個真正適合中國人口中最大多數的要求的國家制度,因為:第一,它取得了和可能取得數百萬產業工人、數千萬手工業工人和雇傭農民的同意;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占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即在四億五千萬人口中占了三億六千萬的農民階級的同意;又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廣大的城市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開明士紳及其他愛國分子的同意……

  舒曉霽目瞪口呆,和舒雲展面面相覷。舒曉霽說,二姐,我們這是在哪裡?

  舒雲展說,我們是在三十裡鋪勞教農場。舒曉霽說,我們這是在做夢吧?舒雲展說,我也糊塗了,真的像做夢。舒曉霽說,我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鄭霍山搶上回答說,熱愛新政權、熱愛共產黨的鄭霍山。鄭霍山同志正在學習毛主席的《論聯合政府》。舒曉霽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鄭霍山說,立即下令全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軍可以保證你們高級將領和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這樣,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你們還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終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舒曉霽說,二姐,我看咱們還是離開的好,這個人神經有問題了,不可救藥了。舒雲展目不轉睛地看著鄭霍山說,讓他說。

  鄭霍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中國過去一切革命鬥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舒雲展說,等一下,鄭霍山,你剛才這些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鄭霍山說,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的。舒雲展更加詫異了,又問,你在號子裡還能讀毛主席的書?鄭霍山說,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舒雲展說,鄭霍山,你告訴我,你沒有神經錯亂。

  鄭霍山說,我當然沒有神經錯亂。我是醫生,我比你更清楚。舒雲展說,那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鄭霍山說,我可以跟你說,但是我不想跟她說,你讓她滾蛋,我就跟你好好說。舒雲展生氣了,板下臉說,鄭霍山,我們好心好意來看望你,你為什麼要戲弄我們?你讓一個姑娘家滾蛋,你太沒有教養了,太沒有禮貌了。鄭霍山說,她不是來看望我的,她是來訓斥我的。我不是罪犯。舒曉霽說,臭狗屎,我發誓,我要是再見到你,我就上吊自殺!說完,她當真收拾起辦公桌上的筆和紙張,氣喘吁吁,摔門而去。舒雲展跟在後面喊,舒曉霽頭也不回地說,那個臭狗屎愛上你了,把你當成舒雲舒了,你去吧,單獨聽他胡扯,看看這個臭狗屎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舒雲展又往前追了兩步,舒曉霽說,我在窯崗嘴等你。舒雲展原地轉了幾圈,看看手裡還有捎給鄭霍山的東西,只好單獨返回探視室。

  鄭霍山現在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自從那次管教幹部發給大家一個課本,他從裡面讀到了毛澤東的那首《沁園春·雪》之後,他感覺到好像大夢一場。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誠地發自肺腑地佩服一個人。就那麼幾個漢字,經由那個被稱為偉大領袖的毛澤東先生之手,就組合得那樣富有動感、富有韻律、富有激情、富有力量。在一遍一遍地朗誦當中,他感覺自己好像吃了激素,通體舒泰。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產生了靈感,一首好詩,不僅有韻律美、形象美、建築美,甚至還有醫學美,甚至可以治病。

  鄭霍山在「文革」前也有個發明,利用好的文學作品治病。他在三十裡鋪「五七幹校」當赤腳醫生,除了「一根銀針一把草」以外,他的醫藥箱子裡,還裝有《毛主席語錄》、《毛澤東著作選讀》甲種本和乙種本。在望聞問切和開處方拿藥之後,只要條件允許,他往往還會給病人朗誦一首毛主席的詩詞,或者是某一篇他認為對病人心情有利的毛主席的文章。鄭霍山這樣做同後來的跳忠字舞、山呼萬歲以及敲鑼打鼓迎接「最新指示」的非理性的一窩蜂的行為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對於毛主席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是不受任何功利左右的,是從藝術審美和哲學啟蒙的大門走進這個領域的。直到後來全國人民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崇拜毛澤東的活動,他的獨創被淹沒了,他才開始懷疑自己確實走火入魔了,他並且因為糾正走火入魔差點兒再次被關進監獄——這是後話了。

  冬天裡,在他第一次讀到毛澤東的詩詞之後,他又三番五次地向管教幹部申請借閱毛澤東的書。管教幹部很奇怪,甚至擔心他對偉大領袖的著作惡毒褻瀆。後來他們發現,凡是借給鄭霍山的學習材料,不僅沒有絲毫損壞,而且保存得比別人的要好得多。以後在六七十年代有個流行的說法,「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著作」,這話用在別人身上多數是誇張,但是用它來形容鄭霍山在五六十年代的學習精神,再恰當不過。無論條件多麼艱苦,關押鄭霍山的號子裡都會有一盆乾乾淨淨的清水,每天勞動歸來,鄭霍山總是要先洗手,然後恭恭敬敬地攤開毛澤東的著作,或詩詞,或選集,或語錄,一字一句,一絲不苟,猶如雨露春風,點點滴滴,絲絲縷縷,進入心田。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裡乾淨極了,一塵不染,超凡脫俗,像是誦讀《聖經》。

  他覺得這個人太偉大了,這個人把人世間的什麼事情都看明白了,國計民生,打仗寫詩,工業農業,衣食住行,全都高屋建瓴,糞土當年萬戶侯,偉哉壯哉!就是從毛澤東先生的身上,他開始瞭解了共產黨,共產黨有這樣的人當領袖,那還有搞不好的嗎?也就是從這個人的身上,他開始對新政權、新中國刮目相看了。他相信這位偉人的話:「中國人民將會看見,中國的命運一經操在人民自己的手裡,中國就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蕩滌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污泥濁水,治好戰爭的創傷,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名副其實的人民共和國。」從《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一文中,他搞清楚自己是誰了,自己本來是小資產階級的一員,小商業家庭出身,但是後來又參加了國軍,就成了反動派了。認識到這一點,他就開始改造,他甚至學習過《關於糾正黨內錯誤思想》。

  在鄭霍山研讀的毛澤東的著作中,最讓他五體投地的還是《矛盾論》和《實踐論》。毛澤東的關於兩種宇宙觀、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論述,尤其是關於辯證法的學說,關於一分為二的學說,關於內因可以轉化為外因、外因也可以轉化為內因,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的論述,讓鄭霍山感到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夜深人靜回憶這一年多來的經歷的時候,他對辯證法的理解就更加透徹了。想當初他對汪亦適動員他起義持曖昧態度,最終導致他被俘,繼而又導致他以歷史和現行雙料反革命的身份身陷囹圄,這從表面上看是壞事。可是,如果沒有這個經歷,他怎麼會有自我反省的機會,怎麼會有讀到毛主席著作的機會,即便有這個機會,又怎麼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感受和融會貫通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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