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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舒南城說,我們雖然有些資產,但是按照共產黨的說法,也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們沒有搞剝削壓榨,國民黨統治的時候沒有為虎作倀,抗戰時期,我們傾其所有支持抗戰,皖西解放,我們積極配合解放軍。土地改革,減租減息,也都盡其所能地支持。抗美援朝,我們捐款捐物,還送子女為國報效。像這樣的家庭,共產黨為什麼要革我們的命呢?你不要庸人自擾。汪尹更說,我跟你的情況還不太一樣。土地改革,我們汪家世代積攢下來的六十畝地,只讓留二十畝,家父不能接受,一病不起。聽說接下來還要搞財產登記,房屋、牲口、藥店都要充公重新分配。舒南城說,這我也聽說了。新政權嘛,個人的利益可能會受到一些損失。你我都是明白人。既然要搞社會主義,要建設新中國,要保證大家都過上幸福生活,那你個人要那麼多財產幹什麼?讓土匪惦記你?所以我的看法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身外之物,拱手出讓也罷。

  汪尹更吃驚地看著舒南城,好半天才說,鴻儒兄,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黨?舒南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福鼎兄,你開什麼玩笑?你看我像共產黨嗎?天下者共產黨的天下,政權者共產黨的政權,朗朗乾坤,一片紅色,我要是共產黨,我幹嗎要掖著藏著?那我早就告訴你了。不過,我們的孩子倒是有可能成為共產黨。汪尹更說,那依你看,亦適能夠成為共產黨嗎?舒南城說,當然可能。亦適這孩子,聰穎內秀,做事沉穩,在解放軍的醫院裡當醫生,勤勤懇懇,業務精湛,頗受好評。他是一個能夠跟上時代的進步的青年,這一點我不會看錯。你是不是希望有個參加共產黨的兒子,給家門當一尊保護神啊?汪尹更老老實實地說,我倒是真有這個想法,不然我也不會同意他到朝鮮打仗。這件事情,一直瞞著他爺爺,我們對他老人家只說亦適到上海求學去了。再有,亦適有這麼個家庭背景,如果他被共產黨接受,那也說明我們這樣的家庭被共產黨接受。這樣,我們也安心一些。只是可憐了孩子,他性格內向,雖然早就獨自求學在外,終歸沒有吃太多的苦。這一去,兵荒馬亂槍林彈雨,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每每想起,心亂如麻。可是我又不能擋住他的路,也許我一擋,就把他的前程毀了。

  舒南城抽著煙斗說,福鼎,你想得太多了。不過,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每當想起老大老三將要去朝鮮戰場,異國他鄉,冰天雪地,槍林彈雨,我這心裡也不是滋味。但是怎麼辦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難道讓美國人打到中國來?我們還是要識大體顧大局,打落門牙吞到肚子裡。出征在即,我們做長輩的,在他們面前可不能把臉拉下來,不能讓他們帶著心事出征。汪尹更說,這個我自然明白。舒南城問,你知道不知道雨曾的下落?汪尹更反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舒南城說,一年多杳無音信,但是我總覺得他沒有離開皖西。汪尹更說,你這樣想,是不是有什麼跡象?舒南城說,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他來找我,留下一個皮箱。當時我問他是撤還是留,我分明聽他說,我當然不會到江南去,但是我也不能給解放軍當俘虜。那時候我就知道師範學校的校長黃岩是共產黨的地下負責人,因為黃曾經暗示我們工商界要開展護城運動,防止國民黨狗急跳牆搞破壞。我勸雨曾歸順解放軍,我可以替他穿針引線。他當時很惆悵,說了句,我不走,但是也不能留。這話很費思量啊!不走,不留,那他到哪裡去,難道飛天遁土不成?

  汪尹更沒說話,撩起長袍,摸出一個皺皺的信劄,遞給舒南城。舒南城疑疑惑惑地接過去一看,臉色大變,逼視汪尹更說,這麼說他真的沒走?汪尹更說,我也不好說。這封信是亦適他娘從院子裡撿到的。你看落款時間,已經有一個月了。舒南城看著信說,他說江淮醫科學校「四條螞蚱」,三個已經棄暗投明,這說明他知道亦適他們的情況。剩下一個鄭霍山,在醫學方面有很高的天賦,學術俊才,如今身陷囹圄,殊為可惜,拜託我們利用社會地位和同共產黨官員的關係,關照鄭霍山。這又說明他瞭解近期情況。看來他真的沒走。汪尹更說,我也這麼想。他說鄭霍山並非政治中人,希望我們能夠勸慰其認清形勢,歸順新政權,做一個造福百姓的醫生。我估計,這件事情只有你能出面。舒南城沉吟道,為人師表,雨曾堪稱楷模。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他還惦記著學生,難得,難得啊!不過這件事情做起來還是有難度的,我們見機行事吧。

  機會是舒家幼女舒曉霽創造的。舒曉霽這段日子忙得不亦樂乎。這個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自幼備受寵愛,但是卻沒有養成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毛病,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性格上也頗為潑辣。舒家四姐妹,老二舒雲展和老三舒雲舒是雙胞胎,性格也有點相近,舒雲展似乎更內向一些,相對于舒雲舒的工作姿態,她顯得有些超脫,不太參加社會活動。老大舒雨霏和老四舒曉霽性格有點相近,都屬￿熱情型的,不過老大的熱情主要是體現在生活中,而老四的熱情則主要體現在社會活動中。

  從朝鮮戰場回來之後,這個風華正茂的小姑娘感覺靈魂受到了一次洗禮,廢寢忘食地投入到支前工作當中——參加各種募捐活動,到後方醫院採訪英雄,組織文藝節目,朗誦《誰是最可愛的人》和《三千里江山》,忙得不亦樂乎。她不僅是《皖西新生報》的記者,也是皖西抗美援朝募捐協會的理事。父親舒南城很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募捐活動多數都是從自己的家裡開始的。直到有一天,父親鄭重其事地交給她一項任務,她才同父親反目。父親要她利用記者的身份,採訪正在坐牢的鄭霍山,並且借機給鄭霍山捎點東西。小女兒說,呵,那個反動派,還有不少人關心他呢。我在朝鮮,汪亦適也托我關照他。我才不做那種親痛仇快的事情呢。

  舒南城說,那個人是個讀書人,不是反動派。舒曉霽說,不是反動派他為什麼不好好改造?不是反動派為什麼把他關在牢裡?我們舒家是紅色資本家,我是共青團員,恥于同罪犯打交道。舒南城說,你是共青團員,我還是共產黨員呢。幫助改造可以團結可以為人民服務的人,是我們共產黨人的職責。舒曉霽歪著腦袋看父親,怪笑著問,爸爸,你騙人吧,你什麼時候成了共產黨員啦?舒南城狡黠地笑笑說,我是地下共產黨員啊。舒曉霽說,不信。地下共產黨員在解放後都轉到地上了,我怎麼從來沒有看見你參加黨的活動?舒南城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是共產黨的外圍黨員,為了方便在工商界開展工作,黃岩書記和陳向真專員指示我暫時不暴露共產黨員的身份。舒曉霽驚喜地說,真的啊,那爸爸我們是同志了。我以後喊你舒南城同志。舒南城呵呵笑說,那不行,我的身份還沒有暴露啊。我且問你,共青團員接受共產黨員領導,這是事實吧?舒曉霽說,是事實,可我怎麼證明你是真共產黨員呢?舒南城說,你可以去問陳專員啊,他一定會告訴你真相的。舒曉霽說,那不行,組織上指示你不暴露身份,我要是去問陳專員,那不是破壞組織規矩嗎?舒南城說,看來你還是很懂我們共產黨規矩的。那麼,接受我的領導也是規矩。你按我說的做,去採訪一下鄭霍山,向他宣講黨的有關政策,介紹你在朝鮮戰場上的見聞,勸他迷途知返,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這不是對党有益的工作嗎?

  舒曉霽說,爸爸,你為什麼對那個臭狗屎那麼上心?舒南城說,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啊,我不想看到他們分道揚鑣。舒曉霽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最後還是答應了去採訪鄭霍山。跟舒曉霽一起到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是二姐舒雲展。勞教犯鄭霍山的狀況很差,蓬頭垢面,表情很奇怪。從監舍裡往探視室走來的時候,好像還有點瘸,表情也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直到後來見到舒氏姐妹,兩眼才突然放光,而且那眼光就像狼,兇狠發綠。舒曉霽說,喂,夥計,看什麼呢,坐下談。鄭霍山並沒有坐下,而是閃動著狼眼往這邊看。舒曉霽後來搞清楚了,鄭霍山並不是看她,而是直愣愣地、肆無忌憚地看二姐舒雲展。舒曉霽說,夥計,狗改不了吃屎啊!坐下來,我們要辦公事了。

  鄭霍山斜了她一眼說,誰讓你們來的?舒曉霽說,組織。你知道嗎,組織。你可以自絕於組織,但組織還是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要挽救你這個失足青年。鄭霍山說,我不是失足青年,不需要你挽救,你滾蛋吧。舒曉霽說,要不是看在舒南城同志的面子上,我才不理你這個臭狗屎呢。鄭霍山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不吭氣了。舒雲展說,老四,你別這麼刻薄,你要理解人家的處境。鄭霍山咧嘴笑了,看著舒雲展說,好女人!舒曉霽瞪著鄭霍山問,你說什麼?鄭霍山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她。你不夠格。舒曉霽差點兒又發作起來,被舒雲展制止了。舒雲展說,他都被關了快一年了,與世隔絕,他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吧。

  鄭霍山這回沒說話,向舒雲展伸出了大拇指。

  見鄭霍山安靜了,舒曉霽才清清嗓子,開始了教育工作。舒曉霽先是向鄭霍山描述了朝鮮戰場的形勢,尤其是渲染了肖卓然、汪亦適等人的傑出表現,還將那張報紙展示給鄭霍山看。鄭霍山根本不聽她的,說,你們舒家,只有兩個好人,除了世叔,還有舒雲展。舒曉霽說,你臭狗屎,我們舒家都是好人。鄭霍山說,至少你不是。舒曉霽抖抖手裡的報紙說,鄭霍山,你看清楚了吧,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樣的國軍醫生、一樣的學生,但是截然不同的表現。我們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選擇了認真改造服務人民的道路,就是康莊大道,前途無限,大有作為。選擇了對抗破壞,就是死路一條。鄭霍山說,我沒有對抗破壞,是別人對我對抗破壞。我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舒曉霽吃了一驚,呼啦一下站了起來,看著鄭霍山,就像在看一個活鬼,問道,你說什麼,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鄭霍山說,我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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