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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心中有了追求,鄭霍山的日子就不那麼難受了。他現在再也不會因為監獄裡的茅房肮髒不堪難以下腳而同管教幹部大吵大鬧了。茅房肮髒不要緊,他可以克服,還可以親自動手打掃。他利用勞動間隙時間,主動打掃廁所。他再也不會因為伙食油水太少而在伙房大發牢騷了。伙食太差,是因為物資短缺,他主動向管教幹部提出,應該增加飼養豬羊,一部分用來改善監獄的生活,一部分提供給皖西黨政機關。後來朝鮮戰場傳來消息,志願軍吃不飽,鄭霍山又乾脆提議,在監獄裡開辦食品廠、罐頭廠,把勞教犯的勞動成果做成成品,運往朝鮮。鄭霍山不光是積極地提建議,更是不辭辛苦地承攬了很多義務勞動。

  鄭霍山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樣會改變他的命運,因此他的勞動就是死心塌地的,不是瞻前顧後的。

  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管教幹部和領導驚異于鄭霍山的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般的來歷不明的變化,缺乏思想準備。後來經過調查,發現這夥計居然寫了幾本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字字句句,實實在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對自己一點都不留情,剖析了自己家庭的剝削本質,個人的人上人的腐朽觀念,解放初對新政權和共產黨的糊塗認識,破壞新政權發牢騷散佈謠言的犯罪事實,無不清清楚楚記錄在案。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領導被感動了。說實話,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勞教犯的革命的徹底性,襟懷坦白義無反顧的精神,刨根問底解剖靈魂深處陰暗動機的勇氣,是他們中很多人都不具備的。真正的革命者是無所畏懼的。這話是誰說的?不知道。然而在50年代初,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領導就是這麼評價79號勞教犯鄭霍山的。

  自從舒氏二姐妹來探視之後,鄭霍山除了學習毛主席著作之外,手裡又多了一本讀物,是舒雲展暗中交給他的一本《經絡探微》。鄭霍山對中醫本來是排斥的,他曾一度認為中醫是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但因為這本書是從舒雲展的手裡轉來的,感覺就不一樣。他不在乎書的內容,他在乎的是舒雲展留在書裡的氣息。他太渴望女人了,即便是關在牢裡,也擋不住他思春,那種欲望甚至更加強烈。他不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過去他愛上舒雲舒,絲毫不掩飾他對那具漂亮身體的感官需求,在他的心目中,那是一連串的人體器官的組合,嬌嫩的嘴唇、堅挺的乳房、鮮豔的乳頭、平滑的腹部、修長勻稱的雙腿……

  惜乎哉名花有主。他蔑視肖卓然,但並不嫉妒。他終於見到了舒雲舒的替身。她的那個雙胞胎姐姐,比舒雲舒一點兒也不差,甚至更文靜、更矜持,好像還更像美女。他想像著出獄之後同舒雲展約會,他再也不能那樣無理取鬧了,他要果斷地採取行動,他要從根本上佔有她。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他的生活變得勞累而又充實。他又有了自己想念的女人。他像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的著作那樣如饑似渴地幻想著他和舒雲展之間的種種事情,這種幻想讓他激情倍增,也讓他憑空多了出獄的迫切願望。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窗外的楊樹嘩嘩地落葉。藍天上,偶爾能看見南飛的雁群。他期盼著舒雲展再來探視,然而三個多月過去了,舒雲展還是沒有來。這時候,他的心裡充滿了惆悵。突然有一天,他擔心起來,他擔心在他坐牢的這段時間,舒雲展找了婆家,就像舒雲舒那樣,愚蠢地把自己嫁出去,嫁給一個像肖卓然那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白面書生,那他就徹底一無所有了。舒雲展帶來的那本《經絡探微》,鄭霍山是幾天以後才認真翻閱的。他不相信所謂人的身體就是宇宙的說法,更不相信天地人一脈相承的說法。但是他在翻閱那本醫書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他熟悉的筆跡。那個筆跡讓他震驚、讓他惶惑。那是他崇敬的恩師宋雨曾的手跡。顯然,這本《經絡探微》已經被宋雨曾翻閱了數遍,書的四角已經起了卷毛。那些筆跡都是宋雨曾加上的注解和心得。這使他的感覺很矛盾。

  某一天,鄭霍山在百無聊賴中想到了辯證法,想到了《矛盾論》,想到了一分為二的辯證唯物主義原理。他產生了靈感,既然他不相信中醫,那麼他就可以把中醫作為反面教材,凡是中醫教程裡他認為不科學的,他就可以沿著相反的方向找到科學的依據。鄭霍山就是這樣開始了攻讀《經絡探微》,而且是同《矛盾論》和《實踐論》交叉攻讀的。幾個回合下來,他就被書中出神入化的理論吸引了。漸漸地他開始改變看法,他可以懷疑中醫,但是他不能懷疑宋雨曾。因為宋雨曾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是受過西方科學教育的,是解剖專家,對於人體構造和生命組成比他要明白得多。這本《經絡探微》不僅運用了中醫原理,同時有西醫論證。《矛盾論》和《實踐論》照亮了《經絡探微》,《經絡探微》又印證了《矛盾論》和《實踐論》。遠方的戰爭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鄭霍山的命運。當前方的抗美援朝戰爭進入到如火如荼的高潮之後,後方的皖西三十裡鋪也能嗅到那種艱苦卓絕的戰爭氣息了。勞教農場原先有個醫療所,漸漸地藥品匱乏,因為前線需要量巨大,後方的醫療機構用藥遭到大量減縮。勞教農場的幹部看病拿藥已經捉襟見肘了,在押的犯人生病自然就要靠自己堅持了。

  這年的中秋節,勞教農場的王副場長召集勞教犯中的原醫藥人員開會,佈置了一項新的勞教任務,從明天起,到大別山采藥,研製成藥,支援抗美援朝戰場。鄭霍山聽到這個任務,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雖然他剛剛接觸《經絡探微》,對於中草藥的知識還處於初級階段,但他仍然蠢蠢欲動。後來王副場長宣佈了行動計劃和行動紀律,王副場長說,這是黨和政府給你們悔過自新的機會,如果你們對祖國建設和抗美援朝作出貢獻,那就給減刑創造了條件。但是——王副場長說到這裡停住了,威嚴的目光從勞教犯的臉上一一掃視,直到所有的勞教犯都把眼皮耷拉下去之後,王副場長才接著說下去,這次採集中草藥行動,二十個小組分散在方圓一百多公里的山區,裡面也許有土匪,還可能有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你們當中如果有人趁機逃跑,那就是自尋死路。王副場長說到這裡,還拍了拍腰間的手槍。

  鄭霍山被分配在第九小組,共有七個人,其中三個人是公安部隊的戰士。這個小組的負責人是勞教農場的幹部張泗安,也就是兩年前負責投誠學習班的那個張管教,過去因為汪亦適的問題,曾經同鄭霍山打過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張管教對鄭霍山還算客氣,出發前小組開會的時候,張管教鄭重其事地跟鄭霍山說,小鄭啊,你學習毛主席著作比別人用心,這一回,要用毛主席的光輝思想照亮我們採集中草藥的道路,立下大功,爭取減刑。鄭霍山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一定認真尋找。然後采藥大軍就出發了,乘坐幾輛卡車向南進發。中午在進山必經之路燕子河吃過飯,張泗安領來了幾個人,竟然有他的恩人舒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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