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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第六章

  關於汪亦適在朝鮮戰場上的報道,鄭霍山也看見了。鄭霍山現在仍然是三十裡鋪農場的一名勞教犯。

  皖西城解放後,這夥計不是太服氣,經常鼓搗一些惡作劇,糊弄一下管教幹部,或者捉弄一下可憐巴巴的樓炳光。這些惡作劇尚且無傷大雅,但是後來他因為伙食問題同管教幹部吵了一架,性質就起了變化。管教幹部說,沒有見過這麼難伺候的俘虜,要是在戰場上,老子一槍斃了你!鄭霍山火了說,你神氣什麼神氣?等蔣委員長打回來了,老子給你上老虎凳!就這一句話,惹出了天大的麻煩。司法機關的判決書是這樣寫的:鄭霍山作為前國民黨中尉軍醫,一貫敵視新生的人民政權,企圖恢復失去的天堂,被俘後拒不認真改造,叫囂,妄圖變天秋後算帳……鄭霍山已構成反革命言論罪,判處勞動教育三年。

  鄭霍山百口莫辯,天天在嚴密的監視中苦度日月,生活標準一落千丈,體力勞動成倍增加。在這裡他再也不能對樓炳光指手畫腳了,再也不能在勞動中投機取巧了。分給他的那些棕麻,必須由他自己剝下來,自己用棒槌砸軟,自己搓成繩子。據說搓麻繩原本是為解放臺灣捆綁後勤物資做準備的。這裡的管教幹部可不像俘虜學習班的管教幹部,這裡沒有那麼多客氣,動輒呵斥,錯了就罰,有時候一天要搓一百斤麻繩。而伙食,別說每個月二斤肉了,連麩皮雜糧都吃不飽。管教幹部說,現在抗美援朝的同志都吃炒麵,你們這些勞教犯還想吃香喝辣?做夢去吧!鄭霍山哪裡受得了這個!一個月下來,骨瘦如柴,形同活鬼。雙手到處都是血泡,眼角掛滿眼屎,慘不忍睹。

  到了這個境界,鄭霍山才後悔莫及,罵自己渾蛋,敬酒不吃吃罰酒,天大的傻屄一個。他後來無數次向監獄裡的管教幹部申辯,打架無好拳,吵架無好言。蔣介石又不是我的表叔二大爺,我為什麼希望他?我已經當了解放軍的俘虜,他就是成功了,也沒有我的好果子吃。管教幹部說,那你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你是不是真的對解放軍用過老虎凳?鄭霍山冤枉得大叫,我嘴臭啊,我就是想刺激一下那個……那個同志,我們那時候是俘虜,是受優待的,政府每月給我們發二斤豬肉,可是我們連肉末都很少見,都被他獨吞了,樓炳光缺乏營養,都患了青光眼。我不是盼望蔣委……不,我不是盼望蔣介石,我就是想刺激那個同志啊!

  管教幹部說,就算你是講夢話,也是反動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種話別人怎麼說不出來?它代表了你的心聲。你的靈魂深處是反動的,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抵賴不掉的。鄭霍山沒話說了。他不得不承認,他在骨子眼裡確實是反動的,確實是抵制新政權的。

  後來鄭霍山發現,搓麻繩固然是他力不從心的勞動,但還不是最折磨人的,因為搓麻繩還可以在院子裡活動,還能見到幾個像他一樣的勞教犯,雖然規定勞教犯之間不能說話,但是看看也是好的,好歹是活人啊,偶爾還可以擠眉弄眼。搓麻繩的任務完成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段時間沒有活了,聽說管教幹部當中有不少人被抽調去搞抗美援朝物資保障了,管囚犯的人少了,活兒也少了。

  有一個月的時間,鄭霍山除了外出幹活,就是蹲在監舍裡,連個老鼠都見不到。實在憋得難受了,他就抓住鐵窗呼號,他要看報紙。管教幹部在號子外面冷笑,你還看報紙?你是不是關心蔣介石###啊!告訴你,沒門!我們現在在進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志願軍已經打到漢城了,抗美援朝很快就結束了。我們騰出手來就要解放臺灣,讓你的黃粱美夢見鬼去吧!

  終於有一天下午,管教幹部把勞教犯們集合起來,宣佈了一項新的任務,給每人發了一本小冊子,是一本新編的中學課本,權且用來做勞教犯的教材。管教幹部讓大家認真學習,並且要交流心得體會。課本裡面有古文,也有白話文,還有詩詞。鄭霍山對詩詞沒有興趣,幼年背誦唐詩三百首,?

  那是隆冬的上午,陽光從鐵窗的縫隙裡照射進來,溫度一點兒也沒有增加。鄭霍山蹲在另外一個角落裡,又冷又餓又悶。他現在後悔極了,他想他確實是鬼迷心竅了,居然跟著那個無能的蔣委員長一條黑道走到底,別說加官晉爵光宗耀祖了,現在連飯都吃不飽。後來他突然想到了死,他問自己,難道你真的想死嗎?死而無憾?荒唐,憑什麼無憾?他的人生真是###毛炒韭菜,被他炒得一塌糊塗。再往後,他又想到了女人。公正地說,鄭霍山並不好色,過去他在江淮醫科學校裡,那麼多國軍女郎,有的還很摩登很時髦,他並沒有放在眼裡。那時候他只對舒雲舒動心,因為舒雲舒不僅漂亮,更有一種高貴的氣質。舒雲舒文靜矜持,但是不乏熱情,舒雲舒對人友善,即便對待像他這樣魯莽的追求者,舒雲舒也是笑臉相迎好言相慰。他曾經闖進女生區隊當著很多人的面,邀請舒雲舒在元宵節放假期間到戲園子去聽黃梅戲,並且說如果她不給面子,他就天天跟蹤她,只要發現她和誰約會,他就和那個人決鬥。即便如此不講道理,舒雲舒也沒有惱怒,而是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元宵節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並且說感謝他的盛情。鄭霍山想到了舒雲舒,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舒雲舒到朝鮮戰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舒雲舒同肖卓然喜結良緣他也是知道的。他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也充滿了悲哀。他簡直絕望了,他覺得他就像一個在鬥雞中被拔光了毛的公雞,現在是一無所有了。

  鄭霍山認真地閱讀那個課本,是在課本下發的第二天,因為管教幹部有交代,第三天就要勞教犯們交流心得體會。鄭霍山的課本,看了不到三分鐘,呼啦一下就扔了老遠。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舒雲舒,不知道舒雲舒現在過得怎麼樣,在戰場上,她那嬌小玲瓏的身軀是否受得了,肖卓然這個偽君子、騙子,對舒雲舒到底是真心相愛還是玩弄?後來他就想明白了,無論肖卓然對舒雲舒好還是不好,都是跟他沒有關係的事情。肖卓然要是對舒雲舒好,他心裡酸;肖卓然要是對舒雲舒不好,他心裡疼。反正都不是好事。

  又過了幾分鐘,他再次撿起課本硬著頭皮往下看,一頁一頁地胡亂翻著,看不出個名堂。後來下雪了,從號子的鐵窗縫隙裡面飄進來大團大團的雪花。鄭霍山的心裡突然有了衝動,有了激情,撲到窗前,看那外面洋洋灑灑的雪花。這時候他的心裡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有一種衝破樊籬的強烈的願望。他突然想,他似乎應該好好地活著,體面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而不是像這樣豬狗不如地當勞教犯。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他看到雪花了,看到了蒼茫茫一片潔白的天地,他的心靈在這飛舞的雪的海洋裡得到了淨化?再坐下來,再翻開課本,再硬著頭皮往下看。

  就在這個時候,奇跡發生了。他看到了另一場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茫茫。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那個「雪」字把他的眼睛刺疼了。他不太懂得詩句的含義,但是他感受到了字裡行間的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在猛烈地衝擊著他、震撼著他。他沒有對照注釋去研究詩句的含義,他就是那麼喃喃自語地吟誦——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太神奇了,太神秘了!似乎有一道奇異的光芒,從亂紛紛漫天飛舞的雪花、從密不透風的思想的高牆外面,照射過來,開啟了他笨重的心靈之門,五彩繽紛。他愛上了那個叫「雪」的字眼,他愛上了圍繞那個叫「雪」的字眼生髮的那些句子。他不明白它們,但是它們喚醒了他。

  那個落雪無聲的上午,鄭霍山只幹了一件事情,就是吟誦那首詩。到了後來,他終於不滿足於欣賞那首詩的文字和韻律,也不局限于體會那首詩的磅礴氣勢和鏗鏘有力的節奏,他渴望更深入地進入那首詩的境界,於是他開始研究注釋。鄭霍山把那首詩詞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包括標點符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尋找詩歌的作者,他打開課本,先是把目光落在標題上,再然後,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出現了,鄭霍山被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牢牢地釘在號子的磚地上,面如死灰。

  鄭霍山沒有想到,在他坐牢之後,還有那麼多人關注他,這裡面不僅有汪亦適和肖卓然,還有舒南城和汪尹更,而且這兩個老先生對他的關注,跟他的恩師、那個生死不明的宋雨曾有關。舒南城、汪尹更和宋雨曾的交往,已經是歷史了,就像「四條螞蚱」一樣,退回二十年,舒、汪、宋也是同學。

  皖西城解放後,宋雨曾有很長時間生死不明。在舒雲舒和肖卓然舉辦婚禮的那兩天,舒南城同汪尹更曾經有過一次密談。舒南城分析認為,宋雨曾很有可能沒有跟隨國民黨軍撤退,而是選擇權宜之計退到了江南,但是在解放軍打過長江,國軍敗退臺灣的時候,宋雨曾一定會回到皖西城。當時汪尹更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憂心忡忡地問舒南城,共產黨得了天下,會不會殺富濟貧?如果殺富濟貧,我們這些人將會受到何等待遇?舒南城信誓旦旦地回答,陳專員說,毛澤東主席有言在先,共產黨不是李自成。縮小貧富差別或許會的,但是不會亂搞共產。我們已經成了新政權的依靠力量。汪尹更說,那是眼前,共產黨剛剛得到天下,需要收服民心,恢復生產。一旦江山坐穩,會不會翻臉不認人?舒南城說,共產黨也是人,像陳專員、黃書記這樣的人,正人君子,怎麼會有翻臉不認人之說呢?

  汪尹更說,從個人角度講,我接觸到的共產黨的官員文質彬彬,有儒雅風度,但是他們的政策會不會變化?我們怕的不是人,而是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就怕時局變化,你我難以預料。

  舒南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說,福鼎兄,你又沒有做過對不起共產黨的事情,你怕什麼?不要杞人憂天哦!汪尹更看著舒南城,嘴巴動了動,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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