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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汪亦適說,那我也不想馬上入黨。肖卓然說,到底是為什麼?汪亦適說,既然入黨,我就要像個黨員的樣子。共產黨是什麼人,那都是英雄。我不配。肖卓然說,亦適,我發現你這一年變化很大,經常有些思路讓人摸不著頭腦。汪亦適說,我說的是真話。我在搶救傷員方面做了一點工作,這是責無旁貸的事情。到了朝鮮戰場,可以說我對黨的認識、對我們軍隊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譬如像馬到成,這樣的黨員、這樣的軍人,那才是人中豪傑,才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要向他們學習。我覺得我僅憑現在這點成績,還不足以成為黨員。肖卓然高興地說,你有這個認識,說明你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革命分工不同,馬到成在戰鬥當中是個英雄,你在你的崗位上也是英雄。再說,共產黨員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入了黨也還可以繼續提高、繼續完善。汪亦適說,謝謝組織關心。我再想想。

  戰爭間隙,醫療隊隨著志願軍一三五師進入風化裡休整。汪亦適抓緊時機整理病例,一梳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在進入到朝鮮的三個月時間裡,自己竟然做了大小七百多例手術。看著筆記本上的這個數字,汪亦適的心裡突然湧上一種悲壯的感覺。戰爭真是太殘酷了,但戰爭也是一個熔爐,冶煉了那麼多鋼鐵般堅強的人物,像馬到成、像週一峰、像他過去認識的丁範生。這些人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火燒不死,槍打不倒,刀砍不透。汪亦適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個砍下自己的胳膊仍然率部衝鋒的團長馬到成,還有一個叫週一峰的排長。他第一次被抬到救護所的時候,身上中了三塊彈片,血肉模糊。汪亦適給他清洗傷口的時候,聽他在昏迷中說夢話,一會兒低語,好像是在同親人告別,爹爹,娘啊,請原諒孩兒不孝,我恐怕不能侍奉二老了,對不起了。一會兒大叫,左邊,繞到左邊,炸坦克的履帶,把炸藥包掛在履帶上!

  這個排長第一次沒有死掉,沒有想到,一個月後他又出現在救護所裡,這一次負傷不重,只住了七天,但是由於傷處較多,體力很差,汪亦適已經做了醫囑,把他劃到回國療養的名冊裡。但出乎意料的是,在373高地戰鬥之後,這個人第三次出現在705醫療隊的救護所裡。這一次,汪亦適沒能挽回他的生命。他被送到救護所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送他來的戰士說,周排長和他的排是在阻擊敵人一個連的進攻中,彈盡糧絕,最後同敵人展開肉搏戰,在殺死數名敵軍之後,身上被捅了十幾刀。從週一峰的軍裝口袋裡,找出了一張被血浸透了的回國療養介紹信,那上面有汪亦適的簽名。

  汪亦適現在真的進入到一種自我反省、自我深思的狀態。他對肖卓然說的那些話,不完全是冠冕堂皇的謙辭。他真的感覺到靈魂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戰爭、人生、理想、愛情、生命、事業、英雄、懦夫……這些概念交織在一起,讓他頭昏腦漲。他曾經問過自己,如果自己是馬到成和週一峰,他能像他們那樣捨生忘死,能像他們那樣目標堅定慷慨赴死嗎?他想像不出來,也許,當他被一顆子彈擊中的時候,他會坦然一些,他不會那麼痛苦。然而,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帶著殘缺不全的肢體,繼續戰鬥而且英勇不屈,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了。你能嗎?他無法回答自己,想想都覺得恐怖。

  休整階段,上面來了慰問團,帶來了很多物資,還有文工隊來演節目。讓人驚喜的是,慰問團裡還有個新聞記者,是皖西新生報社的舒曉霽。那陣子慰問團很多,基本上是對口慰問,原則上按駐軍所在地區劃分,所以皖西慰問團就找到了風化裡,主要在一三五師活動。舒曉霽的到來,使705醫療隊的家庭氣氛頓時濃厚起來了,舒氏四姐妹中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女婿肖卓然,加上一個同舒家世代交往的汪家子弟汪亦適,再加上一個生搬硬套、自稱舒家門生的程先覺,連續好幾天,醫療隊差不多都是以舒家姐妹為核心開展活動。

  舒曉霽帶來了家鄉皖西城建設的消息。當天下午,柴效鋒安排她給醫療隊的醫務人員和傷員做了一場專題報告。在報告會上,舒曉霽神采飛揚、如數家珍:佛子嶺水庫開始興建了,很快就要在梅山建設發電站,據說水力發電可以供給上海、安慶等城市;皖西城正在籌建農機廠,以後要生產播種機、收割機、拖拉機,要像蘇聯那樣建設大型農場,農民將會住進集體農莊;還有化工廠、紡紗廠、食品廠、造紙廠等都在興建或者籌建之中。

  肖卓然和舒雲舒並肩坐在人群中間,舒雲舒興奮地說,看看,小妹成熟了。時勢造英雄啊!肖卓然笑笑說,是啊,我們這個時代,就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另一個地方,大姐舒雨霏對汪亦適說,亦適,你知道蘇聯的集體農莊是怎麼回事嗎?汪亦適說,聽說是農田國有,出工統一,吃大食堂,住磚瓦房。舒雨霏說,那是多麼美好啊,再也沒有貧窮,再也沒有剝削,再也沒有差別,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孩子有學上,病人有醫療,老人有贍養,弱者有資助。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清,人們的笑臉像鮮花一樣燦爛。汪亦適笑笑說,大姐,你們舒家真是革命家庭,都有浪漫主義氣質。舒雨霏說,你不相信這些能夠實現?汪亦適說,我當然相信。但是我覺得這很遙遠。發電廠不是說建就能建的,集體農莊也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形成的。舒雨霏說,你這麼悲觀?汪亦適說,要知道,我們國家剛剛建立,還窮得要死。現在有很大的財力、精力都投放到抗美援朝戰爭中了。再說,民眾素質也是個問題,眾志成城,精誠團結,人心齊泰山移,這些話我們喊了幾千年,可是人心齊了嗎,泰山移了嗎?所以說路漫漫其修遠兮,還得慢慢來。舒雨霏愕然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這麼暮氣。缺乏激情哦。汪亦適淡淡一笑說,大姐,我很現實。

  舒曉霽在報告中還說,家鄉的土地改革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城市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那些對抗新政權,企圖勾結美蔣特務的間諜和國民黨殘餘勢力,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我公安機關和民兵,抓獲了大量的反革命分子,那些罪大惡極的,已經被人民群眾鎮壓了。舒雨霏問汪亦適,什麼是土地改革?汪亦適心事重重地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貧下中農,還有減租減息吧。

  舒雨霏說,是全分還是分一部分?是出賣還是拱手相讓?汪亦適說,我哪裡知道啊,我又不是黨員,這些情況我們是不知道的。你可以問問雲舒,她是黨員,有些內部文件是可以看的。舒雨霏說,農村搞土地改革,那城市做什麼?我們家的財產是不是都要分給老百姓啊?汪亦適說,依此類推,應該是這樣的。舒雨霏沉默了,顯然,她也有某種擔心。

  與舒雨霏和汪亦適的忐忑不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正在臺上作報告的舒曉霽。這個熱血青年穿著灰色列寧裝,臉蛋兒在北方下午的風中煥發著鮮豔的紅色,像是剛剛成熟的蘋果。在報告的最後,這個十九歲的女青年,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皖西人民一定會實現勞有所得、居有所、食有物、行有車、娛有樂的美好生活。請最可愛的人放心,你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祖國人民一定會忘我工作,為你們建設好大後方,建設好一個千姿百態、富饒美麗的家鄉,迎接你們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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