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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這一次,汪亦適從馬到成的身上共取出六枚彈頭彈片,有一顆子彈打穿了馬到成的腹腔,腸子都斷了,也被汪亦適縫合了。馬到成後來沒有死。在705救護所經過緊急處理之後,被送往兵團醫院,終於在四天后恢復了神志。

  第三次戰役結束後,兵團衛生部的一名副部長親自來到705醫療隊,對柴效鋒和肖卓然說,你們705醫療隊簡直創造了奇跡,像馬到成這樣的傷勢,基本上沒有救了,動脈血管都被打斷了,血壓已經降到了最低,渾身就像個馬蜂窩似的,到處都是窟窿,居然讓你們的醫生給救活了。請你們把這個醫生請來,我要看看他那雙手。後來就把汪亦適叫了過來。副部長一看汪亦適,吃了一驚說,啊,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一個老醫生呢!肖卓然在一旁說,汪亦適原先是國民黨軍隊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城著名的「排雷大王」,做外科手術有好幾百例了。副部長說,我們的戰地醫生,做幾百例外傷手術的並不罕見,罕見的是把手術做得這樣天衣無縫。到了野戰醫院,基本上沒有進行二次三次處理,簡直是藝術。汪亦適說,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就成功了。副部長哈哈大笑說,好啊,死馬當活馬醫,還就醫活了。

  跟副部長一起來的還有志願軍報社的記者,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夥子,留下來認真地採訪了汪亦適,問了很多問題。汪亦適說,其實很簡單,我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責任,遇到一個危重傷員,把他治好了,也是我的責任。記者說,你原先是國民黨的醫生,救治共產黨的傷員,這麼用心用力,是不是愛國主義精神在起作用?

  汪亦適說,我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我就是個醫生。記者說,但你是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從國民黨軍醫到志願軍軍醫,總是有個思想轉變的過程。汪亦適說,我不是投誠過來的。投誠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被動的,我是主動要起義的。記者說,你為什麼要起義?是因為順應潮流嗎?汪亦適回答說,我不喜歡國民黨,僅此而已。記者說,國民黨是腐朽的,而你沒有腐朽,出污泥而不染,你積極投身到抗美援朝的愛國主義行動當中,這本身就說明了,你的思想已經經歷了一次質的飛躍。汪亦適說,我沒有想那麼多。但是,抗美援朝是保家衛國行動,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保家衛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天經地義的。

  採訪結束了,這位記者又同汪亦適聊了一會兒。記者說,現在國內已經開始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了。記者問汪亦適家庭是什麼成分,汪亦適答不上來。記者說,你家有沒有土地?汪亦適想了想說,大約有幾十畝土地。記者又問有沒有財產,汪亦適說,多少應該是有一點的,我們家是藥材商。記者說,那你家就是地主了,地主的土地和財產有很大一部分要分給貧下中農,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沒有想過,我覺得土地和金錢都是身外之物,沒有不行,多了無益。不過,我們家的財產,都是祖祖輩輩靠血汗積攢下來的,不是靠巧取豪奪。難道這樣來的財富也要分給貧下中農?

  記者說,我們共產黨的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就那麼多,你們有錢人占多了,窮人就少了,社會就不公平了。汪亦適當時沒有吭氣。記者走後,他有幾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是可惜他家的那些財產,他擔心的是他的父親汪尹更能不能認清形勢,會不會心甘情願地把土地和財產交出去。萬一老人家想不通,跟新政權對抗,那就是螳臂當車了。他很想寫封信回家,但是轉念一想,父親和舒世叔一樣,都是開明的人,懂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也許用不著他提醒。再說,萬一他們想不通,那就一定會有想不通的道理,也不是他寫信三言兩語能夠說明白的。世事滄桑,難以預料,家裡的事情,還是讓長輩做主吧,一切順其自然。這樣一想,他就沒有寫信。後來這位記者就寫了一篇戰地通訊,刊登在兵團的戰地報紙上,名為《忘我工作的戰地醫生》,裡面沒有說到土地改革的事情,單單報道了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之後,忘我為人民服務,勇挑重擔,為解放軍負傷官兵「排雷」的故事,又寫到汪亦適在朝鮮戰場上,克服重重困難,每天做二十多例手術的事實,尤其渲染了汪亦適救治馬到成的經過。

  半個月後,汪亦適從程先覺的手上看見了那張報紙。程先覺不無羡慕地說,亦適,這下好了。不僅你自己用行動證明了自己,也給我們這些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爭了光,揚眉吐氣啊!汪亦適說,莫名其妙。我就是幹自己應該幹的事情,幹嗎要東拉西扯?程先覺說,聽說支部正在醞釀,要發展你火線入黨。汪亦適怔住了,看了一眼程先覺說,你是聽誰說的?不要信口開河。程先覺說,這是真的。不僅要發展你入黨,好像還要樹立典型,號召志願軍醫務人員向你學習。汪亦適說,那就多餘了。再說,入黨是要經過本人申請的,我還沒有申請,怎麼發展我入黨啊?程先覺說,你太教條了,入黨不入黨,不是你說了算,而是組織上說了算。汪亦適說,入黨不入黨,是我自己的事情,當然由我說了算。我還沒有申請,怎麼就發展了呢?你不要妄加猜測。程先覺說,想當初,在皖西城,705醫院還是榮軍醫院的時候,你不就寫過入黨申請書了嗎?汪亦適說,此一時,彼一時,我那時候的想法怎麼能代表這個時候的想法呢?程先覺驚訝地看著汪亦適,半張著嘴巴,大黃牙上下磕了幾下說,怎麼,難道你不想入黨?汪亦適笑笑說,我想不想入黨是我的事情,我不告訴你。

  程先覺並沒有信口雌黃,程先覺的消息是準確的。鑒於汪亦適在第三次戰役中的表現以及輿論的影響,705醫療隊黨支部的確已經把汪亦適的入黨問題納入到議事日程。支部委託副書記肖卓然找汪亦適談話。坐在朝鮮陰冷的山坡上,肖卓然講了汪亦適的很多優點,說汪亦適在戰爭中的表現出人意料地好,醫術醫德都是一流的,這是有目共睹的。組織上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汪亦適說,我沒覺得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只不過做了分內的事情,我現在不想寫入黨申請書。肖卓然說,你是什麼意思?你不能居功自傲啊!汪亦適說,你們認為我驕傲的時候,我恰好沒有驕傲。我不是不想入黨,但是我必須首先搞清楚我是什麼人!肖卓然瞪大眼睛看著汪亦適問,你說你是什麼人?汪亦適說,在我寫入黨申請書之前,我希望能夠解決我的起義問題。我不希望自己是個投誠分子。肖卓然說,豈有此理!汪亦適,我現在真的發現你居功自傲了,只要你作出點貢獻,你就開始翹尾巴,就開始向組織討價還價。汪亦適說,怎麼叫討價還價?我的要求是合理的。肖卓然說,我說過,這個問題很複雜,在國內都沒有解決,在朝鮮戰場上你讓組織上怎麼給你甄別?不要證明,不要調查,一筆勾銷?我們共產黨講究黑白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因為你在這裡表現好,你今天表現好,就一好百好。我勸你還是明智一點,不要辜負了組織的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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