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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那個管教幹部被鄭霍山出了個難題,十分惱火,要不是怕違反政策,沒准會給鄭霍山一耳光子。當然,說歸說,鄭霍山後來還是把那個羊角風給治好了,而且治療得很神奇。據說他只是在病人的身上點了幾個穴位,病人就醒了,接著用了幾味中藥,這個病人半年沒犯病,為間隔最長的一次。後來,三十裡鋪只要出現病號,衛生所搞不清楚的,多數都要問鄭霍山。鄭霍山有了資本,就開始擺架子,對管教幹部說,哪有找泥瓦匠看病的?你們要是把我當醫生看,就把我安排到醫院,當一個名正言順的醫生,如果再不兌現,我只脫磚坯不看病了。據說這也是鄭霍山的一條罪狀。

  當然,還有比這更惡劣的。學習班裡要學習,學習要寫文章。別人都寫,鄭霍山不寫。鄭霍山說,要寫就寫新政權好,可是新政權讓我這個學醫的脫磚坯,有什麼好!管教幹部說,讓你脫磚坯是因為你現在是改造階段,等你改造好了自然會人盡其才。鄭霍山說,難道脫磚坯就是改造?那我不可能改造好,等我把磚坯脫熟了,我也被改造成泥瓦匠了嗎,那我不就更沒有用了嗎?管教幹部說,你要服從新政權的領導。

  鄭霍山說,我又不認識新政權,我為什麼要服從新政權的領導?我怎麼知道新政權就一定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管教幹部說,新政權千方百計搞建設,你難道有眼無珠嗎?鄭霍山說,國民黨過去也說千方百計搞建設,蔣太子還在贛南搞新生活運動呢,結果搞得烏煙瘴氣。我怎麼知道新政權就能把皖西建設好?就這一句話,鄭霍山的反革命言論就是鐵板釘釘了。

  肖卓然在解放初度過了大半年躊躇滿志的日子之後,迎來了一個漫長而苦悶的反思期。小城剛剛解放那陣子,他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搞建設,所以他最早提出來要把國民黨留下的小洋樓推了,蓋一幢社會主義的醫療大廈。那時候在他的心目中,政治就是建設,建設就是政治,建設發展了,就是政治發展了。他是在建設的藍圖中寄託自己的政治抱負的,這同那些從戰爭中走過來的老革命的思路有很大的差別,同那些職業政治家的思路也有很大的差別,所以才導致了他在解放的前半年不遺餘力並且忍辱負重地四處收羅人才。建設是需要人才的啊,沒有人才建設什麼?具體到醫院,沒有醫生叫什麼醫院?現在他明白了,這就是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幼稚病。

  于建國剛到醫院的時候,就人才問題跟他談過一次話,于建國當時就說過,醫術是重要的,但是思想是更重要的。他當時認可這個觀點,但是沒有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相反,他對丁範生說的那句話,還比較認同——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丁範生這個最講政治的老革命居然說出了這麼一句不講政治的話,以後在特殊時期成為他的一條罪狀,應該說是不奇怪的。這是後話了。以肖卓然對汪亦適、鄭霍山等人的瞭解,這些人對政治都不甚了了,在政治上都是不堪一擊的。國民黨時代如此,共產黨時代同樣如此。他始終沒有用政治的尺度來衡量這幾個人,只是從道德的角度去衡量他們,他們肯定是能人,也可能是好人,但是他們不一定是新政權不可或缺的人。在這個問題上,他的認識同組織差了一步,因此才有後來的被動。

  擔任醫政處的副處長之後,肖卓然有過短暫的情緒低落時期,並不是因為沒有受到重用,而是感覺到自己對革命的認識有差距,對於自己的革命能力有了懷疑。但是隨著定編定崗,隨著機構制度的健全,也隨著醫療設備的添置,醫院逐步走向了規範化,工作任務多了起來。事多了,人忙了,這種低落的情緒也就逐漸消失了。他現在負責整個醫院的業務計劃、醫療監督和業務培訓,只要有重要的醫療活動,譬如為皖西黨政軍幹部體檢、徵兵體檢,組織醫療隊奔赴工廠、鄉村和部隊基層,他既是組織者,又是落實者。丁范生和秦莞術對他都很放手,秦莞術說他是一線指揮員,丁范生乾脆說他是參謀長。

  出現在醫院裡的肖卓然,通常是這樣一副形象,裡面穿著軍裝,外面罩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偶爾,他也會到診室裡為病人看病,還做過幾例手術。不過多是小手術,譬如挖雞眼,割痔瘡、闌尾之類。他原來學的也是外科,偏重骨科,跌打損傷、錯位脫臼之類的小毛病,治起來不在話下。他是一個充滿了熱情的人,而且很善於為自己尋找平衡,政治上的失落,很快就在業務活動中得到了彌補,因而,他仍然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人。

  汪亦適堅持不離開705醫院,給肖卓然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他在向丁院長和于政委彙報汪亦適的態度時,丁範生說,我看可以,汪亦適這個人老實厚道,當軍工沒有什麼不好。他一直堅持說自己是起義者,留下來,也許以後有機會甄別,真的走了,也許就是蓋棺定論了。我同意汪亦適留下。于建國說,對這個人,我也感到是個搞業務的骨幹。但是有個問題不好解決。留下來安排在哪裡呢,當醫生吧,他不是軍人。燒鍋爐、修水電吧,不成體統,人們都知道汪亦適是「排雷大王」,是705醫院的一塊招牌,讓他燒鍋爐、修水電,會讓別人戳我們脊樑骨的。丁范生說,肖副處長,你主意多,你說說看。你能把汪亦適找到合適他幹的工作,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們還是把他推薦到地方工作,這也是對他負責。

  其實于建國和丁範生的難題更是肖卓然的難題,這個難題他已經想了好幾天了。肖卓然摸到了二位首長的態度,並不堅持要把汪亦適弄走,他的心裡就有底了。肖卓然說,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是否可行。我們解放軍的醫院,面向駐軍基層官兵,也面向皖西群眾。這個地方落後,有很多老百姓都不知道醫院是個什麼機構,不少人是頭一次來看病,來看病也分不清東西南北,掛號不知道怎麼掛,看病不知道找什麼人。我估計這種情況要持續好幾年。我們可以在大門口設一個諮詢處,就讓汪亦適當諮詢員,其實就是就醫指導。這樣,既解決部隊基層官兵和老百姓來看病摸不著門的問題,也解決了汪亦適的工作問題。

  丁范生大喜道,很好,很好,我看可以。于建國也說,這是個辦法,這是個很有政治意義的設想,方便傷病員,服務老百姓,還發揮了汪亦適的作用,一舉兩得。這樣,汪亦适才被留在705醫院。

  汪亦適從梅山老家回來之後,第一天到諮詢處上班,拿不准穿什麼衣服。醫院的醫生穿軍裝,鍋爐工和水電工穿勞動工裝,護士穿白大褂,唯有他找不到得體的衣服。解放軍的軍裝他是不能穿了,穿原先的國軍軍服顯然更不合適。後來他想起來了,他的皮箱裡有一套西服,還是去年舒雲舒在南京買的,他和肖卓然每人一套。原先放在梅山老家,這次離開梅山的時候,舒雨霏幫他打點行李,把那套西服裝進皮箱,沒想到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天上午,諮詢處首次開張。所謂諮詢處,其實就是在傳達室裡擺一張桌子、一張凳子,桌子上放一塊牌子,正楷大書三個字:諮詢處。汪亦適西裝革履,頭髮一絲不苟,皮鞋嶄新鋥亮,領結不偏不倚,坐在桌子後面,等待病患過來諮詢,但是諮詢者寥寥無幾。汪亦適有點納悶,心想可能是病患中識字者不多,不知道諮詢處是什麼玩意兒,就去跟門衛交代,但凡有看病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先來問他。門衛說,但凡來這裡看病的,都不清楚,但凡不清楚的,都來問我,但凡來問我的,我都告訴他們去問你。可是他們到傳達室縮頭縮腦一番,又都溜走了。

  汪亦適心想,奇怪了,我又不是怪物,難道怕我不成?正想著,肖卓然帶著程先覺來了。肖卓然一看汪亦適這身裝束,先是一笑,然後眉頭就皺起來了。程先覺想忍沒有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音。汪亦適感到有點傷自尊,表情僵硬地說,好笑嗎?你們是不是覺得你們那身軍裝高人一等?肖卓然說,哪裡話!不過你這身打扮確實有點不倫不類。你沒看看,周圍是個什麼環境,工作是個什麼性質。你這樣衣冠楚楚的,像個諮詢員嗎?簡直就是大上海的新郎官,那誰敢來找你問事呢?看稀奇還差不多!

  汪亦適說,我沒有別的衣服。再說你們也沒有規定諮詢員穿什麼衣服,難道要我穿長袍馬褂?肖卓然說,你要是穿長袍馬褂還真搞對了,保管看病的都往你這裡跑。汪亦適說,我是不會穿長袍馬褂的。肖卓然說,那你可以穿普通衣服,中山裝也行啊。汪亦適說,我沒有中山裝。肖卓然說,穿西服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用不著把皮鞋擦得這麼亮,更不用打領帶,你打了領帶,別人不來問事,只顧看你的領帶去了。汪亦適說,荒唐,穿西服不打領帶,那是什麼穿法,那不是假洋鬼子嗎?肖卓然說,打了領帶擦亮皮鞋,你就成了真洋鬼子了,假洋鬼子也比真洋鬼子好。汪亦適被說住了,訕訕地說,那你說我穿什麼?肖卓然說,穿西服,不打領帶,不擦皮鞋,把自己搞得越邋遢越好,越邋遢就越是接近群眾。

  汪亦適看著肖卓然,半天沒有吭氣。第二天上班,他穿了一套水電工穿的勞動粗布制服,這是他拿西服跟水電工換的。他那套西服是舒雲舒當初花三十塊大洋買的,而那套工裝折合當時的人民幣,一塊洋錢都不值。後來舒雲舒知道了這件事情,很是埋怨,說汪亦適你太不知輕重了,你這哪裡是換西服啊,你是把我們的友情出賣了。

  汪亦適淡淡地說,我穿那身西服,肖卓然看著不舒服。舒雲舒說,你胡扯,肖卓然比你度量大得多。你已經墮落成一個庸人了。沒想到汪亦適聽了這話,非但沒生氣,反而咧嘴笑了說,我不僅是庸人,還是下人呢,你看看我穿勞動工裝,像不像個勞動人民?舒雲舒說,像個猴子。你是高挑個,白淨臉,舉手投足都是文質彬彬的,走路連螞蟻都踩不死。穿上這身衣服,才是不倫不類呢!汪亦適不以為然地說,舉手投足可以改嘛,我現在走路就比以前快了。我不能老是當小資產階級,你說是不是?舒雲舒說,是個鬼!

  舒雲舒把汪亦適說了一頓,當天下午就去找那個水電工,用一塊藍士林布料,把那套西服又換回到自己的手裡。那位水電工倒是爽快,說,我壓根兒就不想要他這個鬼衣裳,這叫咱老百姓咋穿出去?可是汪醫生他死氣白賴地要換。他是個好人,我不能不答應。你要是不換走,我還琢磨以後讓老婆剪了給孩子當尿布呢。不管舒雲舒怎麼看,但是汪亦適穿上工裝之後,工作效率確實大大提高了。每天過來「諮詢」的人還真是不少。有盤問大夫醫術的,有瞭解對症的,也有找人的。汪亦適忙得不亦樂乎。有時候遇到刨根問底的病患,七說八說,汪亦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乾脆給病患診斷起來。診斷之後,再讓病患去找某某醫生,某某醫生要是同汪亦適診斷得大致相同,病患就會放心地接受下一步的醫治。某某醫生的診斷要是同汪亦適的診斷有出入,這些病患就會纏著讓汪亦適開藥,有的甚至乾脆要求汪亦適給他做手術。每到這個時候,汪亦适才會翻然醒悟,他不能給病患開藥,更不能做手術,只得婉言相勸。下次「諮詢」,儘量點到為止。

  有一次來了一個傷員,是在大別山剿匪戰鬥中負傷的,一顆子彈打進了肋巴骨,離心臟很近。過去一直擔任主刀的秦副院長帶領醫療隊到獨立團去了,丁范生讓肖卓然親自做手術。肖卓然心裡打鼓,上了手術臺又停了下來,派程先覺把汪亦適叫了過去。汪亦適做這類手術多了,查看一番後心裡就有了底。但是汪亦適堅持不上手術臺。肖卓然說,亦適,救人要緊啊。我都不在乎丟面子了,你還要拿一把嗎?汪亦適說,我不是醫生,怎麼能做手術?如果是醫生,我做出問題了,只是犯錯誤,可我不是醫生,我做好了也是犯法的。丁範生在一旁說,汪亦適,我命令你做,做出問題我負責!汪亦適還是不肯。汪亦適說,國有國法,行有行規。我不是醫生,既不能開藥,更不能做手術。丁範生說,難道你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傷員流血犧牲?你還有沒有階級感情?你敢違抗命令,槍斃!汪亦適說,槍斃就槍斃,我不能壞了規矩。肖副處長,你做吧,這個手術是有點難度,但是你行,我在一邊給你當助手。肖卓然向汪亦適投來感激的一瞥說,好,你指導。

  汪亦適在傷員的傷處畫了一個路線圖,確定了切口,打了麻醉,就讓肖卓然下刀。肖卓然開始手有點抖,但是汪亦適始終不動聲色。汪亦適沒有異常表現,肖卓然就受到了鼓勵,雖然中間停頓了幾下,在汪亦適的提醒下及時地調整了角度和深度,手術還是比較成功地完成了。從此之後,只要有難度稍大的手術,肖卓然就踴躍上馬,但是汪亦適必須在場,這成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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