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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五章

  汪亦適的軍工一當就是大半年。突然有一天,傳來消息說,美國和朝鮮打起來了,戰火已經燒到中朝邊境鴨綠江了,美國的飛機每天都在中國的領空上挑釁,中國要組織志願軍參戰。過了一些日子,果然有些部隊調動了,集體加入志願軍。再過些日子,全國性的聲討美帝國主義、保家衛國的運動就展開了。後方掀起了捐錢捐物的運動。汪亦適沒有什麼好捐的,又寫信給父親,動員家裡捐錢。汪亦適在信中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們汪家雖然辛勤創業,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家若不能維護尊嚴,一家之財產又有何用?家父不必躊躇,把擬劃歸我的那份悉數捐出,為國效力,遂我之願,其恩遠勝予我身外之物。汪家首次捐錢三百塊大洋,黃金壹斤,中西藥材若干。

  在這期間,又有消息傳來說,朝鮮前線戰鬥空前激烈,志願軍已經上去了十幾個軍。官兵消耗很大,醫療條件十分困難,將陸續抽調一些野戰醫院赴朝參戰。汪亦適這些日子心裡七上八下。他雖然只是個軍工,但是對於國家這個概念,他是不含糊的。童年的時候他痛恨日本鬼子,那時候他年幼,沒有什麼建樹。現在美國鬼子打到家門口了,熱血青年焉能無動於衷?他甚至想過要到前線去,一展身手,但是,他不是軍人,這一點又讓他感到鬱悶。有時候甚至會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不是軍人也好,這樣就可以遠離戰爭,落個清閒自在。

  一天上午,汪亦適被叫到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柴效鋒的辦公室。柴主任的辦公室裡還有丁院長、于政委、秦莞術、肖卓然等人。丁院長說,小汪,過來坐。汪亦適遲疑了一下,站著沒動。于政委說,汪亦適同志,位子給你留著啦,請坐下。汪亦適瞅了瞅,肖卓然的旁邊果然有一個位子。於是走過去,神情茫然地坐下了。于建國說,汪亦適同志,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從咱們醫院成立,你一共做過多少例手術嗎?汪亦適說,記不得了,沒統計過。于建國說,我們統計過。前七個月一共做手術六百二十一例,其中需要輸血的較大手術一百二十四例,手術時間在兩個小時以上的一百七十七例,戰傷手術占百分之九十七。我們醫院對五百名軍隊傷員進行了術後調查,其中術後痊癒占百分之九十八,略有不良反應者百分之零點五,術後仍有遺留者僅一例。這就是前天你和肖副處長一起重新做的那例。汪亦適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于建國。于建國說,我說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在我們皖西地區解放之後,作為一名醫生,你的業績是相當突出的。即使放在整個江淮駐軍和地方醫療系統比較,這個業績也是首屈一指的。

  汪亦適有點震動,兩手放在膝蓋上,局促不安地說,我沒有想到組織上把這件事情搞得這麼清楚。于建國說,那是當然,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做事是實實在在的。我們衡量一個人,有很多方面,但有時候,數字也很能說明問題。現在我問你第二個問題,如果我們把你推薦到地方醫院工作,讓你立即擔任主治醫生,享受國家幹部待遇,你能接受嗎?汪亦適怔住了,眼睛裡剛剛泛起的感動的光芒,轉眼就消失了,表情麻木地看著于政委說,為什麼于政委說,你先回答我,能不能接受?汪亦適說,我說過,我不要待遇,我只想做事。于政委說,你可能對待遇問題還不是很清楚。這一步將決定你的一生,因為軍工是合同制,合同隨時都可能解除,而國家幹部的身份是終身的。我們705醫院是軍隊醫院,軍工的編制將不斷削減,這對你個人來說是不公正的,我們不能讓你老是當一個諮詢員。

  汪亦適半天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是學骨科的,而且主要是戰傷治療,也有這方面的經驗。到地方醫院,我可能發揮不好。再說,我不在乎待遇,我要是在乎待遇,哪個醫院都留不住我。丁范生說,小汪這話不假。要是在乎待遇,他早就回家當公子哥了。于建國說,那我再問你第三個問題,你既然不在乎待遇,能不能接受艱苦的生活?我是說,比705醫院要艱苦得多的生活。汪亦適略一沉吟說,那要看什麼樣的生活,只要值得,我就在所不辭。于建國說,你既然表了這個態,我就給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說的這個艱苦生活,是戰爭生活,是保家衛國的抗美援朝戰爭。根據上級指示,我們705醫院要組織戰地醫療隊。汪亦適同志,我現在代表組織通知你,你已經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一名軍醫了。

  汪亦適疑惑自己聽錯了,情不自禁地慢慢地站了起來,看著于建國說,于政委,我沒有聽錯吧,你是說我已經是志願軍的一名軍醫了?于建國說,你沒有聽錯。汪亦適說,我想問個問題,可以嗎?于建國意外地看了汪亦適一眼,勉強地點點頭說,可以。汪亦適說,什麼叫志願軍,是志願參加嗎?于建國說,當然是志願。怎麼,你有什麼疑問?汪亦適想了一會兒說,我不志願。就這一句話,會場上的空氣頓時就凝固了,汪亦適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突然。于建國不動聲色地看著汪亦適,又看看肖卓然。肖卓然正吃驚地,甚至絕望地看著汪亦適。肖卓然說,亦適,你再慎重考慮一下,這可是人生的關鍵一步啊。汪亦適說,我是個醫生,哦,不,我現在是一個軍工。我參加志願軍能幹什麼呢?肖卓然說,當軍醫啊!重新回到手術臺上,這不是你的願望嗎?汪亦適說,我想當醫生,但是不等於想當軍醫。我不想再陷到是是非非中了。

  這時候丁範生說話了,丁範生一說話,氣氛就緊張了。丁範生把桌子一拍說,汪亦適,你他媽的真是死不改悔的國民黨,你這個思想,簡直就是反動派!組織上看錯了你,還以為你是一個追求進步的人,沒想到你貪生怕死!算了,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你不去也好,那就老老實實當你的軍工吧。不過,我們有言在先,像你這種思想,就是當軍工恐怕也當不長了,恐怕還得審查你。汪亦適說,無所謂。于建國說,丁院長,你不要著急。汪亦適,你也不要衝動。這件事情不是小事,你再考慮考慮。我建議你認真地體會組織的良苦用心。肖卓然說,亦適,我知道你有情緒,思想一時轉不過彎,我希望你冷靜地再想想。705醫院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深思熟慮的。汪亦適說,我也是深思熟慮的。汪亦適這麼一說,就把退路堵死了,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丁範生痛心疾首,紅著眼睛看汪亦適說,沒想到沒想到,我老丁革命革了十幾年,還沒有遇到這樣不識抬舉的人物。你倚仗什麼?就你那點醫術?你是不是還夢想著蔣介石,你還到蔣家王朝當你的國軍中尉?汪亦適正襟危坐,迎著丁範生的目光,一言不發。

  于建國見出現僵持局面,皺著眉頭說,哎呀,這是沒想到出現的情況,我們本來認為這是順理成章皆大歡喜的事情,沒想到弄成了夾生飯。這都怪我這個政委,太主觀了,太不瞭解情況了,太想當然了。要不,這件事情暫時不定,我們再重新考慮一下?

  肖卓然說,于政委,這也怪我,沒有提前同汪亦適溝通。這樣吧,我單獨找汪亦適談談,再向組織彙報。丁范生說,談談可以,但是不能太遷就了。就是他志願了,組織上也還得重新審查。汪亦適離開柴效鋒的辦公室,恍如隔世。細細回憶剛才的行為,覺得很舒暢,總算理直氣壯地釋放了自己的情緒。但是再冷靜一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事實上,參加志願軍,到朝鮮戰場上的事,他並不是沒有想過,他甚至盼望有這一天。可是今天為什麼一口回絕呢?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當天下午,肖卓然把汪亦適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連開水也沒有倒一杯,就開始發火。肖卓然說,我太意外了,這麼個千載難逢重新做人的機會,你居然一口回絕了。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這很簡單啊,人各有志,我是有獨立人格的,我不能因為你們認為這是好事,我也必須認為這是好事。我不能接受憐憫。肖卓然說,這不是什麼好事壞事的事,也不是什麼獨立人格的事,更不是什麼憐憫不憐憫的事。汪亦適說,第一,我不是共產黨員;第二,我不是解放軍軍人。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肖卓然說,你不是黨員、不是軍人,這是事實。可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這不錯吧?你要說你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立馬報告組織,那你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是離開中國,二是在中國接受審判。汪亦適說,我當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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