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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丁範生說,皖西軍管會批准的不作數了。我原先還是軍管會任命的院長兼政委呢,這個政委說不讓兼就不兼了。一句話,革命軍人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肖卓然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問題是,他們已經不是革命軍人了,就是他們願意搬,也沒有地方放啊!丁範生說,這倒是個問題。他們現在不是軍人了,留在醫院沒地方放,交給地方吧,又可惜了。我們找政委商量商量,看看怎麼辦。於是就找于建國。于建國說,這個問題要開會研究。

  當天下午,705醫院召開了正式成立後的第一次黨總支擴大會議,其實除了院首長,被擴大的人員只有肖卓然一個人。于政委在會上說,對於這些特殊身份的人物,上級有指示,儘量交給地方,表現好的,醫院可以推薦。丁範生說,別人可以推薦出去,但是汪亦適是對我們醫院作過貢獻的,而且醫術可以,一天可以做十幾台手術。我們能不能保留?就這樣讓他走了,我也不忍心。于建國說,還是推薦給地方的好。汪亦適有醫術,一招鮮,吃遍天,到哪裡都有用武之地。到了地方,他可以成為國家幹部,正式的醫生。留在我們705醫院,說軍醫不是軍醫,說不是軍醫他又要幹軍醫的活,關係不順啊!副院長秦莞術說,汪亦適這個人我也聽說了,是個本分的醫生。我們705醫院雖然被定編為團級野戰醫院,但是業務力量還很有限。這樣的同志如果能留下來最好。新的編制表上,我們不是有軍工的指標嗎?肖卓然愣住了,因為他知道軍工的指標是為了照顧老革命的家屬子女才下發的,其工作多數同醫務無關,譬如燒鍋爐、站櫃臺、看收發、修水電,等等。但是,因為他不是總支委員,是列席會議的,不便發言,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幾位院首長佈局謀陣。

  于建國說,軍工指標不是給這些人準備的,雖然我們在編軍人成家的少,家屬子女少,但是,戰爭結束了,將來會多起來的。另外,汪亦適是醫生,你讓他當軍工也未必合適。當了軍工,你讓他到哪裡上班?是燒鍋爐還是修水電?丁范生撓撓頭皮說,這確實是個問題。可是怎麼辦啊,真是他媽的難題,搞了個包袱。小肖,談談你的看法,你有什麼高招?肖卓然半天沒吭氣,他現在不是院首長了,坐在這裡,就有些難受。有話想說,又不能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還得察言觀色,苦不堪言。肖卓然說,我想,這件事情,最好能同本人見面,聽聽他自己的想法。丁範生說,好,我們把情況說明,看看他自己是什麼態度。副政委柴效鋒說,同個人見面是必要的,但是個人的意見只能供參考。如果他們提出,就留在705醫院,那我們怎麼辦,給他們辦理重新入伍的手續?丁范生說,剝皮吃蘿蔔,剝一截吃一截。實在不行就推薦給地方醫院。

  後來就分工,由肖卓然找汪亦適談話。見到汪亦適,肖卓然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都流出來了。汪亦適的軍裝已經脫了,現在穿著醫科學校時期的國軍舊軍裝,領花被摳掉,膝蓋和胳膊肘都磨破了,打著補丁。肖卓然首先從整編的大局說起,然後說到705醫院的處境,最後勸說汪亦適,既然重新入伍已經不可能了,我看到地方醫院工作也行。以你這半年在皖西城留下的名氣,加上705醫院的推薦,會給你一個好的安排。汪亦適不吭氣。雖然穿著舊衣服,而且多處磨損,但不知道汪亦適用了什麼法術,補丁打得很齊整,衣服也洗得很整潔,好像還用開水茶缸熨過。肖卓然說,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你有什麼想法可以提出來。

  汪亦適說,我不想去地方醫院,你跟丁院長他們說說,讓我留在705醫院裡當軍工吧。肖卓然吃了一驚說,亦適,你怎麼會這樣選擇?到地方醫院,你將是一個實力雄厚的醫生,而留在705醫院當軍工,基本上就是……就是……就是……肖卓然「就是」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其實他就差說出個「下等人」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汪亦適淡淡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不在乎,我要留在705醫院,把我的問題搞清楚。肖卓然說,你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搞清楚?汪亦適說,我是起義者,不是投誠者,更不是俘虜。肖卓然說,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你到了地方醫院,當上醫生,待遇一點兒不比在705醫院差。汪亦適說,我不是為了待遇。肖卓然說,那你是為什麼,難道僅僅為了一個說法?汪亦適認真地點點頭說,是的,就是為了一個說法。

  汪亦適被正式聘為705醫院軍工的那天下午,舒雲舒和大姐舒雨霏到汪亦適的宿舍幫他收拾東西。醫院的單身軍工都住在集體宿舍,那是原醫科學校的工友們住的,在醫院的西北角,一般都是七八個人住一間。說是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收拾,一個舊皮箱就裝了汪亦適的全部家當。

  收拾的過程中,舒雲舒和汪亦適都很少說話,無話可說,很沉悶。舒雨霏幫助汪亦適把蚊帳上的窟窿補了,扯著線說,亦適,你不要傷感,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705醫院卸磨殺驢,我們沒有必要一棵樹上吊死。汪亦適說,大姐,我不傷感。舒雲舒說,大姐,話不能這麼說,亦適是志願留下當軍工的。雖然有點委屈,但並不是組織勉強的。你們要體諒組織的難處。舒雨霏說,什麼難處,有眼無珠,耍猴啊?

  汪亦適默不作聲,東西收拾完了,就掃地。地掃乾淨了,看看天,時間還早,又找了一塊抹布擦拭門窗。這棟宿舍房是原先醫科學校最好的房子,每一間都寬敞明亮,門窗上安了玻璃,裡面還配有樟木家具。汪亦適一邊擦拭,一邊打量,還把一隻合不攏的抽屜給修好了。舒雨霏說,亦適你真是個講究的人,房子就要給別人了,還這麼細心維護。你是捨不得吧?汪亦適說,那倒不是。這是我住過的房子,不能亂糟糟地留給別人。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啊。舒雲舒看著汪亦適,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眼睛有些濕潤。舒雲舒說,亦適,抽空回趟家吧,皖西解放大半年了,總是見信不見人也不行。汪亦適若有所思地說,好,我是有這個打算。我要讓家裡知道,我還活著,我還留在皖西。

  舒雨霏說,亦適你打算回梅山?那好,我跟你去一趟怎麼樣?我好長時間沒有去你們汪家莊園了,還是十三歲那年去過,那時候到湖裡採蓮子,差點兒掉到水裡去了,你記得不記得?汪亦適笑笑說,記得。舒雲舒說,這樣的大事怎麼能記不得?你那時候根本不帶我和亦適玩兒,說我們是跟屁蟲,討厭。結果,你和丰韻姐翻了扁舟,還是亦適回到莊園裡喊的大人。沒有亦適,說不定你已經沒命了。舒雨霏說,自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汪丰韻了,她現在怎麼樣,聽說嫁人了是吧?汪亦適說,是的。舒雨霏問,嫁了個誰?你二姐那麼漂亮,又有文采,一定會嫁個如意郎君。汪亦適說,我也沒見過,聽說是一個軍官,那個人跑到臺灣去了,二姐又回到梅山了。舒雨霏說,亦適說定了,我跟你去梅山。我要去看看你二姐。汪亦適說,山高路遠,諸多不便,大姐你還是等以後交通發達了再去吧。

  舒雨霏說,我去省裡進修之前,給了一個禮拜的假,我閑著也是閑著。你為什麼不想帶我一起去?小時候你見到我就纏著我給你講故事,難道忘了?汪亦適說,我怕你走不動,再說,山裡還有匪情。舒雲舒靈機一動說,有了,爸爸不是說要到梅山找汪伯伯商量建藥廠嗎,至少有馬車,你們跟著爸爸,人多勢眾,彼此也有個照應,豈不兩全其美?汪亦適不說話了,他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如果沒有馬車,回趟家至少要徒步兩天兩夜,實在讓人望而生畏。

  鄭霍山被判勞教三年。判了勞教的鄭霍山又回到了三十裡鋪,還是脫磚坯。鄭霍山再也沒有辦法偷奸耍滑了,因為樓炳光比他更慘,他被判了勞改,而且判了十年,屬￿重刑犯人,連磚坯都不讓脫了,關在窯裡燒磚,比脫磚坯要勞累得多,也危險得多。鄭霍山之所以被判勞教,除了現實表現不好以外,又被人揭發出許多反動言論,這些言論其實是過去說的,多數都是牢騷話。

  關於鄭霍山的牢騷話,有不少故事,其中有一個還比較著名。那還是在剛到三十裡鋪不久,起義學習班裡有個人犯了羊角風,衛生所的醫生沒經驗,手足無措,有人向管教人員報告,說鄭霍山有祖傳秘方治療這種病,管教幹部就把他叫了過去。其實這是有人故意為難鄭霍山的,鄭霍山的家庭是中醫世家不錯,但是強項在治療腎病,而鄭霍山本人學的是西醫,動刀子打針的。好在鄭霍山也懂點中醫,腦子聰明,融會貫通,過去一看,把把脈,翻翻病人眼皮,掰開嘴巴聞聞,然後伸手向管教幹部一攤掌心說,拿來。管教幹部不解其意說,拿來什麼,我不知道拿什麼藥。鄭霍山說,不是藥,是證明。管教幹部更加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證明?鄭霍山說,好人證明。管教幹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況,想了半天才說,哪有這個證明啊,天底下有這種證明嗎?

  鄭霍山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說,沒有好人證明,我為什麼要給他治病?我怎麼能知道他不是壞人?我要是給壞人治好了病,那我不是幫兇嗎?管教幹部說,他是起義者,是我們的團結力量,我能證明他是好人。鄭霍山說,空口無憑啊。就算你能證明他從前是好人,但是你能證明他以後還是好人嗎?我要是把他治好了,他以後欺男霸女怎麼辦,殺人越貨怎麼辦?管教幹部說,豈有此理,這是什麼邏輯!你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是你的職責,哪有先證明是好人然後才給人治病的,真是天下奇聞!這句話被鄭霍山鑽了空子。鄭霍山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你們共產黨說話不能信口開河啊!你說我是醫生,那好,我現在就給他開方子治病,但是你得保證讓我到醫院裡坐堂問診。哪有醫生天天脫磚坯的?我這雙做手術的手,現在變成了泥瓦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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