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汪亦適沒有向程先覺公開那封署名舒雲舒的勸說信,只是對程先覺說,你先走一步,我得去圖書館裡還書。你要是見到舒雲舒,請轉告她,我汪亦適決心已定,必然投奔解放軍。程先覺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去還書?你就是把書還回去了,醫科學校也帶不走啊。汪亦適說,那是兩碼事。借書還書,天經地義。書是學校的,還回去,以後也是新政權的財產。我不能落個借東西不還的名聲。程先覺說,你這個人真是書呆子,這個時候了還放不下你那個正人君子的架子。汪亦適說,做人嘛,總是要講信譽。你先走吧,萬一我遲到了,你也好跟舒雲舒解釋一下。我們在新政權裡相見。

  程先覺的腦子當時轉了一圈,心裡暗想,這樣也好,舒雲舒讓我多勸說幾個人棄暗投明,我先到了,說明我的態度是最積極的,我可以跟舒雲舒說,我已經勸說了汪亦適,隨後就到。這樣一想,程先覺就不再糾纏汪亦適了,一馬當先地出門了。

  程先覺走後,汪亦適當真找出幾本醫書,夾在胳肢窩裡往圖書館送。此刻圖書館裡已經見不到人了,借著月光從門口向裡面看去,室內到處都是書籍資料,桌上地下,一片狼藉,顯然重要的典籍已經捆紮運走了。汪亦適還書不成,索性把書從門縫裡塞了進去,然後從容不迫地回到宿舍區,上了四樓,徑奔鄭霍山寢室。「四條螞蚱」,語出皖西醫藥大亨舒南城之口。當年鄭霍山揣著家書,投奔舒南城的時候,路上巧遇肖卓然和程先覺,在舒南城家,又遇上正在舒家借宿求學的汪亦適。及至江淮醫科學校開科招生,舒南城把他們一起保薦給了他的少年好友、江淮醫科學校校長宋雨曾。這幾個人都還爭氣,鄭霍山和汪亦適分別拿到外科學和內科學基礎理論第一名和第三名的成績。肖卓然和程先覺的成績也都在前十名以內。在為他們餞行的筵席上,舒先生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從今日起,你們四個人就走上一條路了,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要精誠團結,同舟共濟,勤學苦讀,振興民族醫藥事業。

  就從那個時候起,這四個人就似乎有了某種關聯,「四條螞蚱」的名氣也越來越大,那條維繫著他們的繩索,就是舒南城所展望的民族醫藥事業。但畢竟人各有志,國家多事之秋,江山板蕩之際,各有各的理想信念,精誠團結已不再可能。那條繩索,已在風雨中抖動搖擺,很難再把這「四條螞蚱」拴在一起了。在鄭霍山和肖卓然同住的宿舍裡,汪亦適沒有見到肖卓然。讓汪亦適始料不及的是,政訓處的行動組長李開基也在鄭霍山的宿舍,正在勸說鄭霍山收拾細軟跟隨政訓處一起轉移。兩個人正在爭論什麼,見汪亦適進來,李開基說,正好,現在國難當頭,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汪亦適你也是宋校長器重的學生,趕快收拾行裝,我派人護送你們出城,到江南去。汪亦適吃了一驚,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不知怎麼回答。

  鄭霍山說,老李你說實話,宋校長是不是已經出城了?李開基說,當然,宋校長是國軍醫科學校的校長,也是敵人,他不走,難道留給共產黨去殺不成?汪亦適暗自琢磨,李開基的話不一定可信。因為前兩天就有傳說,說宋雨曾校長表示,他不會去江南,不當校長更好,他要留在皖西城,不參與戰爭,不參與政治,乾乾淨淨地當一個醫生。汪亦適說,李組長,我們現在不能出城。李開基瞪著眼睛問,為什麼?難道你想投降?汪亦適說,你憑什麼說我想投降?晚上你們政訓處不還在緊急會上呼籲我們大家有槍拿槍,沒槍背起藥箱,誓與皖西城共存亡嗎?我要留在醫科學校,血戰到底。鄭霍山,你說是吧?鄭霍山說,我可不想血戰到底。我是個學醫的,我去血戰,還不夠添亂的呢。我得去找宋校長。汪亦適問,你知道宋校長在哪裡嗎?鄭霍山說,李組長剛才說了,宋校長出城了,恐怕已經到江南了。

  汪亦適當然不信。昨天程先覺跟他講,宋校長因為不滿國民黨的腐敗無能,一直不願意加入國民黨。鑒於他在醫學界的威望,才讓他出任醫科學校的校長,還給他臨時授了個少將軍銜,但是宋校長幾乎沒有穿過那身軍裝。如今皖西城危在旦夕,國民黨軍統組織已經下手了,部署醫科學校內部的特務組織,具體說來就是政訓處,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宋校長帶走,實在帶不走,就採取非常手段。鄭霍山是宋校長多次點名褒獎的學生,平時經常出入宋校長的家門,有人甚至說,宋校長很有可能要招鄭霍山做女婿。鄭霍山同宋校長情同父子,他去追隨宋校長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當著李開基的面,汪亦適不敢說三道四,只是說,我聽說宋校長還在皖西城,霍山兄你要是決心跟著宋校長,就不要輕易離開皖西城。

  李開基有些惱火,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手槍,厲聲喝道,汪亦適,你不要妖言惑眾,你怎麼知道宋校長還在皖西城?只有###才造謠宋校長在皖西城,你難道想策應,破壞國軍戰略撤退的計劃?汪亦適說,我不知道國軍的戰略撤退計劃是什麼,但是我不相信宋校長已經離開了皖西城。你說宋校長離開了皖西城,你有什麼證據?李開基說,汪亦適,你是党國軍校的學生,你應該忠於党國。如今黨國有難,你我應該同舟共濟。你是一個技術人才,跟著國軍撤退,才有你的用武之地。如果你產生叛逆之心,即使收留了你,也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汪亦適說,霍山兄,你是什麼態度?

  鄭霍山說,我要首先找到宋校長,我跟宋校長走。李開基說,那你們就趕快準備,宋校長已經……李開基正說著,停住了話頭。政訓處的于副官出現在門口,向李開基遞了一個眼色。李開基連忙說,你們聽著,趕快準備,若有叛逆之心,別怪我不夠朋友!說完,拍了拍腰裡的手槍,出門去了。

  見李開基出門,汪亦適壓低聲音對鄭霍山說,霍山兄,看出來了吧,政訓處這幫人,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不要抱有幻想了,趕緊拿主意吧。鄭霍山說,拿什麼主意,我怎麼知道你的主意就是好主意?汪亦適說,舒雲舒是共產黨的人,她給我寫了信,要我們到風雨橋頭參加起義。眼看天下已經是他們的了,你我何必還在李開基他們的手下卑躬屈膝?鄭霍山說,你是說舒雲舒給你寫了情書?汪亦適說,不是情書,看那口氣,是公開信。沒准你也收到了是不是?鄭霍山沒有正面回答,冷笑一聲說,亦適兄,我看你是不要腦袋要美人!我們為什麼要聽舒雲舒的,她又沒答應給我當情人。汪亦適說,棄暗投明,乃明智之舉。鄭霍山陰陽怪氣地看著汪亦適,突然笑了說,亦適兄,我明白了,原來你是赤黨。但是我跟你明說了,投奔共產黨,我是堅決不會幹的。汪亦適驚問,為什麼?鄭霍山說,我是國軍醫官,是共產黨的敵人。我在國軍裡是中尉見習醫官,我到共軍裡面什麼也不是。汪亦適說,霍山兄你糊塗,什麼共軍、國軍?你我都是學醫的,都有一技之長,只要能為老百姓做事,就有飯吃。難道你忘記了宋校長的話,做人之道,以技為長。我們千萬不要參與黨爭、政見之爭。鄭霍山翻著眼皮說,那你讓我投奔共軍,難道不是參與黨爭?你少費口舌,趁李開基不在這裡,趕快滾蛋吧,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干年後倘若相遇,我們還是同學一場。

  汪亦適說,我可以走,但是我現在不能走,我不能眼看你上當,我要帶你走上正道。鄭霍山說,亦適兄,此言差矣。難道我走過邪路?解放軍那裡連個像樣的手術臺都沒有,我到他們那邊能幹什麼?我再說一句,看在你我同窗三年的情誼,我不攔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果你還不走,等李開基回來,兄弟我就無能為力了。汪亦適此時已是心灰意冷,眼見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好站起身來說,那好,山不轉水轉,既然你鐵了心要跟李開基走,我不能強求。只不過你要記住,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後如果相逢,但願我們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汪亦適說著,眼裡已經噙滿淚水。鄭霍山看見了汪亦適的淚水。鄭霍山閉上眼睛說,亦適兄,你走吧,走吧,但願我們以後不要重逢。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汪亦適說,好,各自珍重,後會有期。

  說完,拎起放在鄭霍山床上的上衣,正要出門,卻聽外面炮聲隆隆。事不宜遲,汪亦適奪路而走,走到樓下,被李開基堵上了。李開基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我來勸說鄭霍山到江南,你來說服鄭霍山投共軍,你我水火不相容,我豈能讓你就這麼走掉?汪亦適說,你想幹什麼?李開基說,接馬處長命令,攻城作戰已經開始。醫科學校全體党國軍人,立即行動起來,參加皖西城保衛戰!汪亦適說,我們都是學醫的,不會放槍,不會使刀,你讓我們幹什麼?李開基沒有理睬汪亦適,向身後揮揮手,立即過來幾個士兵,滿懷抱著卡賓槍。李開基說,國軍中尉,義不容辭!你們都是學過速成作戰要領的,現在每人一支卡賓槍,一把手槍,立即開到小東門,與皖西城共存亡!汪亦適在那一瞬間,真是欲哭無淚。他想拒絕,但又知道拒絕無效,只好硬著頭皮接過了卡賓槍和手槍。汪亦適的如意算盤是先穩住李開基,到了小東門,再伺機逃脫。小東門距離風雨橋不遠,也許,趁亂脫身還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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