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從樓上下來,操場上已經集合了醫科學校的多數學員,大約有三四百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面,個個表情麻木。這些人雖然名分上已經是國軍軍官了,但是都是學醫的,不會打仗,也沒有興趣。現在被政訓處集中在一起,發槍發彈,馬上就要奔赴戰場,心裡惶恐得很。汪亦適心想,也好,勸說鄭霍山沒有成功,已算失誤。如果兵臨城下,能夠拉走幾個同學,應該說是得大於失。有了這種想法,汪亦適就坦然了,不急不躁,跟著隊伍向小東門開進。

  一個月後回憶這段經歷,汪亦適感觸頗深。他沒有想到###的攻勢那麼猛烈,沒想到國軍的守備部隊那樣不堪一擊。解放軍的炮火猛轟了半個小時,整個守城的國軍隊伍便是聞風喪膽,待解放軍打進城裡,更是風聲鶴唳,兵敗如山倒,一塌糊塗,不可收拾。汪亦適是在小東門左側的街口被解放軍俘虜的。其實他不是俘虜。解放軍向左街口發起進攻的時候,身邊的國軍一打就跑,作鳥獸散。汪亦適對鄭霍山說,看見了吧,這就是党國的命運,一盤散沙。我們起義吧。鄭霍山臉如死灰,沒有表情,但汪亦適知道他不會再抵抗了。汪亦適在卡賓槍的槍口上捆了一塊白手絹,向解放軍的陣地上拼命喊話——別開槍,我們是起義的,我們是來投奔解放軍的。

  照明彈一顆一顆地在頭頂上方亮著,解放軍的長官看見了汪亦適的動作,當真下令停止了攻擊,幾十條槍口對著他們,一個解放軍的長官高喊,把槍扔掉,把手舉起來!汪亦適把雙手舉起來了,同時對身邊的鄭霍山說,把手舉起來吧,只要到了那邊,我們會說清楚的,我們本來就是要棄暗投明的。鄭霍山說,我為什麼要舉手?我是不會投降的。再說我也用不著投降。汪亦適不知道鄭霍山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汪亦適知道,只要他們不把雙手舉起來,就很有可能被解放軍擊斃。汪亦適對鄭霍山說,火燒眉毛,不要臭硬,先舉手,後說明。鄭霍山說,我不開槍,也不舉手!汪亦適說,那好,只要你不開槍,我去跟他們說清楚,說你是進步人士,你是解放軍的朋友。

  鄭霍山說,隨便你怎麼說。這時候解放軍的軍官又在高喊,把槍舉到頭頂,過來!汪亦適說,走吧,再遲了就誤會了。說著,汪亦適就舉起雙手,向對面的解放軍陣地上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鄭霍山,鄭霍山好像也動搖了,沖著他的背後說,那你等等,我跟你走。汪亦適喜出望外說,那好啊,快點啊!說完又轉身向解放軍陣地上搖擺手中的卡賓槍和槍管上的白旗。

  就在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對面槍聲大作,一排密集的子彈向汪亦適的頭頂掃射過來。汪亦適見勢不妙,就地一滾,鑽進了一個院落。

  兩天后,汪亦適見到了肖卓然和程先覺。那是在三十裡鋪的解放軍攻城指揮部裡。皖西城已經解放,攻城指揮部也搬遷到城裡,但是三十裡鋪卻比往常更熱鬧了,這裡有解放軍的後方醫院、民工支隊、輜重糧秣部隊,還有各類臨時性的學習班,比如城市管理幹部學習班、起義骨幹學習班、投誠軍官學習班、俘虜改造學習班,分別編號為一、二、三、四學習班。轉眼之間,物是人非。「四條螞蚱」三重天。

  肖卓然是第一學習班的黨支部委員兼文化教員。這個學習班實際上就是軍管會學習班,裡面的學員都是解放軍的團營級軍官,經過短暫的培訓,熟悉黨的城市政策和建設城市的基本方針,之後就要回到皖西城去擔任各級領導。這個學習班也是後來的皖西市委黨校的前身。肖卓然當然很忙,他不僅在第一學習班擔任職務,還關注著他在解放前夕動員的那些起義和投誠人員的情況,因為他是皖西軍管會城工部的青年科長。只要有空閒,肖卓然就會到那幾個學習班找人談話。汪亦適和鄭霍山都在俘虜學習班,住的是一家逃亡地主留下的院落。從政治層面講,這是三十裡鋪待遇最差的學習班,伙食不差,但是沒有行動自由,管教幹部其實就是看守,門口還有哨兵把守,離開大門就要請假,走出大門後面就有一個持槍的戰士跟著。

  汪亦適是在一個傍晚見到肖卓然的。他被管教幹部叫到學習班後面的一個土崗上,老遠就看見肖卓然迎風佇立,遠處一片燦爛的映山紅將肖卓然的身影襯托得十分高大。肖卓然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沒紮皮帶,顯得有些肥大,上面還髒乎乎的。但是肖卓然的精神是飽滿的。儘管他和汪亦適一樣只有二十歲,但是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舉手投足上,從他說話的口氣上,從他下巴密密匝匝的胡碴子上,可以看出,他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革命者了。肖卓然見到汪亦適的第一句話就是,成功了,我們的革命成功了!肖卓然的喜悅溢於言表。汪亦適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肖卓然面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夕陽的余暉映照在肖卓然的臉上,他的雙眼在晚霞中閃閃發光。肖卓然說,亦適,革命就是這樣,殊途同歸,我們又走到一起來了,又回到了人民的懷抱。

  汪亦適說,可是,我跟你不一樣啊,你是勝利者,我算什麼呢,一個俘虜。肖卓然說,那也沒有關係,俘虜也不能一概而論,也有資格為新政權工作。只不過,你們要加強學習,迅速改造思想,跟上革命的形勢,投入革命建設當中。

  汪亦適沒有搭腔,心裡有一大堆委屈,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哪兒開頭,只說了一句,卓然,我沒有想到我們會以這種方式見面。肖卓然說,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本來以為我們會在風雨橋頭會合的,如果是那樣,該有多好,一切都圓滿了。汪亦適說,時也命也,不提也罷。肖卓然說,亦適,我過去一直認為你思想進步,會順應潮流,可是在重大的社會變革當中,你為什麼不能當機立斷,響應黨的號召呢?這一次你讓我失望了。汪亦適想問肖卓然,夾在《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的那封以舒雲舒名義寫的信,是不是肖卓然的意思,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彆扭,所以就沒有說。汪亦適說,我不知道你是地下工作者,在江淮醫科學校,你隱藏得那麼深,連國民黨的特務都相信你,我怎麼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呢?其實我一直在暗中尋找地下工作者。肖卓然有點意外,哦,你是希望參加地下工作?汪亦適說,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用了。

  肖卓然說,皖西解放前夕,鬥爭形勢非常嚴峻,我們這些搞地下工作的,要負責情報,要負責護城,還要負責聯絡進步人士,動一發而牽全身,因此我們慎之又慎。地下党負責人陳向真同志要求我在離開江淮醫科學校的前一個小時,不許暴露身份,必須堅持到最後,把馮百善和馬庚河抓獲,我才能脫身到風雨橋頭。但是,你當時是劃在進步青年名單裡的,所以在最後的關頭,我們號召起義,你是重點對象。你沒有接到雲舒的信嗎?汪亦適老老實實地說,接到了,但我當時心情很矛盾。後來我是準備去風雨橋頭,陰差陽錯耽誤了,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今天。肖卓然說,不過不要緊,你是學醫的,本質上講,不是革命的敵人,只要你認真改造,新政權還需要人才,你會有出路的。

  事後汪亦適有點懊悔,皖西解放後他和肖卓然第一次會面,他應該向肖卓然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尤其應該說清楚他是因為去勸說鄭霍山同行,才耽誤去風雨橋頭的。但是轉念一想,瞬息之間,物是人非,他和肖卓然已經是兩個世界兩重天了。肖卓然來看他,是以勝利者的身份看望階下囚,居高臨下,不容置疑,那口氣完全都是教訓的,就像老子對兒子。是過於敏感的自尊心把他說清楚的道路給堵死了。

  第二天傍晚,肖卓然又來了,這次是來找鄭霍山談話。但是鄭霍山不領情,鄭霍山對管教幹部說,他來看我,為什麼還要把我叫到外面去,我們這裡難道是麻風病院?管教幹部知道肖卓然是皖西解放時期的大功臣,是原皖西地下党工委書記、皖西解放後的警備區政委和軍管會主任陳向真最器重的年輕幹部,因此對肖卓然很尊重。管教幹部說,肖卓然同志工作很忙,日理萬機還來看你,是為了挽救你。這裡人多嘴雜,單獨會見你算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不要不識好歹。鄭霍山說,我頑固不化、死有餘辜,我不需要人挽救,讓他滾蛋。管教幹部十分惱火,出去對肖卓然說,鄭霍山裝病,他可能不好意思見你。肖卓然早已瞭解鄭霍山的情況,知道這傢伙鬼迷心竅軟硬不吃,眼下正在絕望狀態,就說,請你帶我到他的宿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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