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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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快到城中心四牌樓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淩亂的跑步聲。程先覺打了一個冷戰,以為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抓他來了,渾身的汗毛都奓起來了,趕緊縮到一個街角,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那隊人馬跑近了,果然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還有一些武裝學員摻雜在裡面,都是全副武裝,步槍上的刺刀在路燈下跳動著、閃爍著。程先覺聽出來了,帶隊的是警衛科的科長樓炳光。樓炳光一邊跑一邊吆喝,快點,十一點前必須趕到小東門,小東門破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程先覺聽明白了,巡邏隊不是來抓他的,而是趕到小東門參加守城的。程先覺心想,幸虧事先溜出來了,否則肯定也被集合起來,與其跟著去垂死掙扎,去當炮灰,還真的不如臨陣倒戈,哪怕當了俘虜,也比送死強啊! 巡邏隊從街心匆匆奔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程先覺東張西望,確認沒有人跟蹤,這才閃出街角,戴正鴨舌帽,選擇一條小巷,繼續向城南跑。街上已經很少見到老百姓了,只是時不時地有國軍官兵整隊地奔跑,也有三五一夥零星人員。程先覺估計,這裡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樣,是自謀生路的。這一路上,又是一驚一乍,左躲右閃,直到個把小時過去,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風雨橋。程先覺留了個心眼,他沒有馬上現身,而是躲在風雨橋北面隆泰糧棧門前的大槐樹後面,遠遠地觀察風雨橋頭的情況,他想看見舒雲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覺也沒有見到舒雲舒。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時候,舒雲舒怎麼可能出現?他對汪亦適說舒雲舒跟他約會了,當面勸說他投奔解放軍,那完全是戲弄汪亦適的。真實的情況是,他同汪亦適一樣,也是在緊急會議上從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看到那封信的,內容同汪亦適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他在排隊等待領大洋的那會工夫,就發現了那封信,還沒有來得及回寢室,就被二班的同鄉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勸說他連夜出走,三十六計走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來,看看風聲再說。但是程先覺沒有輕舉妄動。雖然是秋後的螞蚱,還是要蹦躂幾下再說。此時外面的情況不明朗,拔腿一走並非上策。 儘管也有糊塗的時候,但總的來說,程先覺比汪亦適聰明,譬如這一會兒他就突然聰明起來了,突然回過神了,突然明白過來了——既然舒雲舒的信能夠出現在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並且通過政訓處特工人員之手發到預幹隊學員的手中,說明舒雲舒是解放軍的內線已經不是秘密,舒雲舒的真實身份已經公開了,那麼這時候她還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嗎?她還可能出現在風雨橋頭嗎?恐怕她早就遠走高飛了。傳到汪亦適和他手中的信,要麼是舒雲舒遠走高飛之前早就寫好的,要麼就是有人偽造的。那麼,如果是後一種,那就太可怕了。是誰偽造了舒雲舒的信要他們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如果是解放軍的內線人員,還不是特別可怕。而如果是政訓處那些特工人員搞的,那麻煩就大了。 思路到了這一層,程先覺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慮後,越想越像,越琢磨這件事情越危險。到了最後,他幾乎斷定了,所謂的舒雲舒的信,就是政訓處搞的把戲,目的就在於引出預幹隊中的動搖分子。沒准政訓處的特工們已經在風雨橋頭佈置了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風雨橋頭,轉眼之間就會萬箭齊發,轉眼之間就會千刀萬剮,轉眼之間就會粉身碎骨…… 那一瞬間,程先覺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程先覺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樹下。此時真是愁腸百結,絕望填滿了胸腔。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風雨橋,風雨橋頭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往後一步是國軍的城防陣地,那裡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戰爭縫隙,個人的進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難以定奪啊! 然而時間已經不容程先覺繼續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縮回到大槐樹下面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背著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颼颼地看著他。他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叫喊了,一隻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覺得兩腿一軟,就被人按倒了。過了好一陣子,程先覺才睜開眼睛。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屄哄哄的國軍美式軍服已經不見了,他穿著一身解放軍的土黃布軍裝,腰裡還紮著一根胳膊粗的牛皮腰帶,上面別著一把盒子槍。帽子似乎小了點,抓住頭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綁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觀。 肖卓然就那麼凸著眼珠子看著他,笑笑說,啊,是先覺兄啊!又揮揮手對按著程先覺的解放軍戰士說,放開他。程先覺的腦子像磨盤一樣轉了幾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雲舒勸說信的人不僅有他,還有肖卓然。程先覺說,卓然兄,你這是——肖卓然笑笑說,跟你一樣,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啊!程先覺此刻真是百感交集,看著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聲不得,沒防著鼻子一酸,嗓子一熱,差點兒就哭出聲來。肖卓然說,既然來了,那就跟我走吧。程先覺疑惑地看著肖卓然,又伸頭縮腦地看了看身後那個剛才捂住他嘴巴的漢子,問道,難道,我們真的要去投奔解放軍……舒雲舒……舒雲舒她……肖卓然嘿嘿一聲冷笑說,怎麼,你就是沖著舒雲舒來的?程先覺點點頭,又趕緊搖頭說,不是,我怎麼覺得這件事情有點……有點奇怪啊!肖卓然說,跟我走吧,你很快就會不奇怪了。說完,招呼一聲那個陌生的戰士,說了聲注意隱蔽,又向程先覺揮揮手說,快點,跟上。 程先覺半是明白半糊塗,半是緊張半放鬆,不好多問什麼,跟著肖卓然,沿著河岸,貼近河床,一路無語,大步流星。大約走了兩三裡路,在窯崗嘴附近,河面上泊著十幾條漁船,有機帆船,有油輪船,也有小舢板。肖卓然率先上了一條最大的油輪船。程先覺跟在後面,吃驚地發現,輪船甲板上站著幾個穿著解放軍粗布軍裝的士兵,還有斜挎駁殼槍的軍官,見到肖卓然,齊刷刷地敬禮,嘴裡還喊,首長好!這一幕看得程先覺恍如隔世。進到船艙裡,程先覺才發現,裡面還有一些穿著國軍軍服的人,有醫科學校的學員,也有守備皖西城的三十六師的軍官,還有幾個非軍方學生模樣的人。細細看來,軍官們多數是技術軍官,有搞通信電臺的,有搞汽車修理的,還有一個程先覺認識的,是三十六師師部的炮兵參謀。 大家見肖卓然進艙,全都站起來了,點頭哈腰地向肖卓然打招呼。肖卓然昂首挺胸,頻頻揮手致意,又對一臉茫然的程先覺說,進來吧,加入到起義的行列。程先覺張口結舌地說,我這就……就算……起義了?肖卓然說,是啊,從你踏進這個船艙的時候算起,你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人了。難道你有異議?程先覺趕緊擺手說,沒有異議,沒有異議,我願意加入解放軍,願意接受卓然兄的指揮。肖卓然笑笑,看看眾人,一隻手拤著腰說,好,看來就是這麼多人了。現在我以中國共產黨皖西城軍管會城工部青年科科長的名義宣佈,皖西城國民黨守軍二十八名有志之士響應我黨號召,臨陣起義,成為我軍解放皖西城的功臣。現在,請各位放下心來,我們馬上就要開往解放區,進行短暫的政治學習。學習結束,我們還要回來,在新政權裡擔負重要任務。開船! 汪亦適之所以沒有跟程先覺一道前往風雨橋,是因為鄭霍山。汪亦適幾乎沒有費太大的勁,就說動了程先覺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這就讓他在心裡產生了一種錯覺——看來這件事情並不複雜,只要做了,做成的可能性就很大。當程先覺終於下定決心要去風雨橋的時候,汪亦適也下了決心,他要去找鄭霍山。他知道勸說肖卓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但是說動鄭霍山還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能帶著鄭霍山去見舒雲舒,即便不能以此贏得舒雲舒的芳心,但也算是對新政權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鄭霍山這個人傲慢自負、自私自利,曾被馬庚河罵為害群之馬,但是這個人學業上卻是一點兒也不含糊,在外科學上很有建樹。醫科學校的宋雨曾校長曾經說過,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處。鄭霍山不會為人,不等於不會行醫,這個人如果走上正道,將會成為一個身手不凡的外科醫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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