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舒雲舒現在是預幹隊女生二組的學員組長,這次也被授了個中尉軍銜。汪亦適沒有想到,他的幼年夥伴會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的人。汪亦適現在關心的是,去,還是不去城南風雨橋頭?對於此刻的汪亦適來說,這並不是政治選擇,甚至不是命運的選擇,而是一種感情上的選擇。他當務之急需要知道的是,舒雲舒會不會在風雨橋頭等他。如果舒雲舒在風雨橋頭等他,那麼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會義無反顧地按照舒雲舒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地點,至於後果是什麼,那他就不管了。問題是,還有個肖卓然橫亙在他們中間。如果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那麼肖卓然是什麼人?想到這裡,汪亦適驚出一身冷汗,肖卓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了。按照汪亦適的判斷,舒雲舒對肖卓然的真實身份不會不清楚,肖卓然對舒雲舒的真實身份也不會不清楚。難道肖卓然也是解放軍的人?如果肖卓然是解放軍的人,程先覺和鄭霍山會不會也接到了這樣的策反信?

  若在革命的十字路口分道揚鑣,則今生今世從此陌路也……若能勸說更多有志之士棄暗投明,則無疑是對新政權的一份重要貢獻,也是對我們的友情之花的極好滋潤……舒雲舒信中這幾句話讓汪亦適為之心動,為之心亂。汪亦適和程先覺住一個寢室,根據平時對程先覺的瞭解,他認為在「四條螞蚱」中,勸說程先覺一起投奔解放軍是完全有可能的。程先覺這個人腦瓜子靈活,一分錢掉在草棵裡,他可以滿地打滾找。前些日子他就流露出來了要順勢應變的想法,還鬼鬼祟祟地念叨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之類的話,看來已有動搖傾向。再加上他給舒雲舒寫過那麼多情詩,如果他知道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恐怕不會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汪亦適很心動,他想,最好能拉上程先覺,要是能夠把肖卓然和鄭霍山也拉上,「四條螞蚱」一起去見舒雲舒,那就是再好不過了,那簡直就是給舒雲舒獻上一份天大的厚禮,那比程先覺的八百封情書分量都要重。想歸想,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的。別的不說,讓他汪亦適去勸說肖卓然拋棄党國投奔解放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肖卓然是什麼人?國民黨的政訓處長馬庚河對肖卓然始終格外栽培,這個人也許已經被發展成為學校黨部的人了,極有可能在舒雲舒面前隱瞞了他的真實嘴臉。這時候去動員他起義參加解放軍,無疑是自投羅網。還有一種可能,萬一這封信是肖卓然利用舒雲舒炮製的圈套,那他此刻到風雨橋頭,則更是飛蛾撲火了。

  程先覺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了。汪亦適如坐針氈,見程先覺回來,喜出望外,問,你到哪裡去了?火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思鴻雁傳書?程先覺嘿嘿一笑,神秘地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去跟舒雲舒約會去了。汪亦適吃了一驚問,真的?這個時候……你們有什麼打算嗎?程先覺說,他媽的,沒想到她是解放軍的人,她暗示我棄暗投明,還要我拉你一塊去。汪亦適看著程先覺,半天沒有吭氣,停了好長時間才問,你是怎麼想的?程先覺說,我當然拒絕了她。

  汪亦適說,那你是打算隨隊到江南了?程先覺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是皖西人,我留在家鄉,哪怕當個江湖郎中,也不愁一碗飯吃。我去江南幹什麼,我又不會打仗。

  汪亦適的手在褲兜裡捏著那封信,想掏出來,又放了回去。汪亦適說,你糊塗。你既然想留在家鄉,何不乾脆投奔解放軍?解放軍打下皖西城,就要建立新政權,新政權需要醫療人才,你正好可以有所作為,這比你當江湖郎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比到江南繼續承受戰亂更不知道好多少倍!程先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仰起腦袋看那只昏黃閃爍的電燈泡。看了一會兒問汪亦適,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去投奔解放軍?汪亦適說,我是投奔和平,投奔新政權。再說,眼下已經證實了,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你我都是同學,有她先行一步在解放軍裡做事,我們去了,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證的。眼下已經不容多想,再有一個小時不走,校方如果組織我們增援城防,你我恐怕還得扛槍守城呢。到那時候,城守不住,你我就成了解放軍的罪人。退一步說,就算是逃到江南,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戰亂之中,兵不是兵,醫不是醫,豈不是一場悲劇?

  汪亦適平時沉默寡言,緊要時刻卻是有條不紊,句句在理,這就不能不讓程先覺刮目相看了。程先覺把眼鏡片摘下來,擦擦,戴上,再摘下來擦擦,再戴上,看著汪亦適問,聽你這樣一說,好像你已經決定了?汪亦適說,當斷不斷,反為其亂。我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程先覺說,我再想想。汪亦適說,哪怕你把腦袋想破,也是這個結局。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會耽誤大事的。我們不能再拖了。

  程先覺還在猶豫,舉棋不定,幾次欲言又止。汪亦適急出了一頭冷汗。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遠遠的,隱隱的,但是那聲音卻異常刺耳。程先覺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的臉色也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真的急了,一反過去文質彬彬的做派,居然把桌子拍了起來,指著程先覺的鼻子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非要等解放軍打進來,當了俘虜你才甘心嗎?你是願意當解放軍的功臣,還是願意當解放軍的俘虜?程先覺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看著汪亦適,腮幫子抖了一陣子,終於不抖了,咬牙切齒地對汪亦適說,好,我聽你的。

  天仍然黑著,路燈仍然昏著,街面仍然亂著。程先覺換了一身學生裝,戴上鴨舌帽,從醫科學校的西南角翻牆而出,輕易地避開了城防巡邏隊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腳底跌跌撞撞,一頭冷汗,一臉風霜,一肚子驚恐,左轉右拐向城南跑去。程先覺現在想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党國大勢已去,不可逆轉,轉眼之間,江山易幟,以後就是共產黨的天下。即便是想留在皖西家鄉,也是在共產黨的地盤上謀口飯吃。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早點歸順解放軍,即使不是功臣,但總比當俘虜好一些。如果算棄暗投明,共產黨給個差事,總比跟著國軍到兵荒馬亂的江南好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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