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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辛中嶧向岑立昊遞了個眼色,岑立昊會意,心中竊喜:鐘盛英是乘三點半的火車從彰原市直接到軍區,看眼下這個場面,主賓桌怎麼也得鬧騰個把小時,然後是部門首長,各團主官,敬酒回敬,幾個回合下來,怎麼也耗到兩點多了,稍事休息,就要登車了,中間沒有一點縫隙,也就用不著擔心鐘參謀長臨走還要拐到266團去看一眼。從現在的速度上看,鬧騰還沒有正式開始,岑立昊甚至擔心時間不夠用,他差點沒暗示大家,有心意趕快表達,抓緊時間。

  豈料這裡岑立昊剛剛放下心來,那裡鐘盛英開始發言了。

  鐘盛英端起酒杯說:「大家也都別光給我們敬酒,你們這種輪番轟炸我老人家受不了,岳政委也受不了。我也不一一給你們敬酒了,我喝一杯你們喝一杯,我喝三杯你們喝三杯,心意都在這裡了。」

  辛中嶧趕緊站起來,說:「不妥吧首長,這又不是體力活,可以大家平攤,我們表達我們的敬意是真誠的。這樣,我們每人在您面前喝三杯,你們幾位首長象徵性地,隨意,下慢點,我們邊喝酒邊跟您套近乎。以後我們到軍區,到首長家裡賴酒喝。」

  岑立昊明白辛中嶧的良苦用心,無非還是怕機動時間剩多了節外生枝。他情不自禁地向辛中嶧投去感激的一瞥。每當上下關係出現緊張局面,哪怕是一點點微妙的不諧,辛副師長總是挺身而出,能打掩護的打掩護,掩護不過去的就擔過去,憑藉他的老面子替岑立昊分憂。而且恰到好處,分寸把握得極好。

  但鐘盛英不買辛中嶧的帳,說:「咱們也別老在這裡喝酒了。酒這東西,沒有不行,多了也不行,少喝幾杯助個興,多喝幾杯就亂性。我這麼大個官兒,可不想跟你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地亂拍胸脯。來,同志們,舉杯,共同喝三個,結束。」

  辛中嶧急了,說:「時間還早啊,從這裡到火車站不過是十幾分鐘的路。再說,我們有人在火車站盯著,您不到,火車它也不敢開啊。」

  鐘盛英說:「老辛你想讓我挨駡啊,為我一個人,火車晚點,那譜就擺大了了。來,幹三個,幹完了我還想繞到北兵營去看看部隊呢。我老人家回88師,你們總不能不讓我跟部隊見個面吧?況且,你們的七號文件規定的午餐時間不得超過一點半,現在也只剩下四十幾分鐘了。我到你們的西郊機場繞一圈,正好到點。」

  「到西郊機場?」

  岑立昊的心呼啦一下又提到了嗓門口。

  越是怕有事偏偏事就來。他似乎已經看見了,鐘盛英將會在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標牌的遺址前是怎樣的怒不可遏,也許不會暴跳如雷,甚至也可能會壓制著不表現出來,但是,他的內心是雷霆震怒的,不是可能,而是絕對。他甚至意識到,這一個中午,鐘盛英談笑風生也罷,慷慨舉杯也罷,實際上都是穩兵之計,這老人家把什麼都準備好了,就是要打你一個出其不意。

  由於鐘盛英態度堅決,也由於岑立昊的不知所措,局面出現了短暫的冷寂。還是辛中嶧最早反應過來,舉起杯子說:「首長,看部隊也不一定到北兵營啊,到火車站,路過防化營,首長進去歇歇腳,也就行了。」

  鐘盛英停住酒杯說:「啊,怎麼啦?我要去看看部隊都不行啊?我到88師三天,三次提出到北兵營,你們推三阻四,不是這個理由就是那個理由,你們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想封鎖我嗎?」說著來了氣,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擲:「這個北兵營我是去定了,酒也不喝了。」

  一語既出,滿屋噤聲,大家面面相覷。一股涼氣頓時鑽進了岑立昊的後背。

  找茬,借題發揮!這就是岑立昊最初的反應。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他對召開現場會表示遲疑引發的,鐘參謀長這是處心積慮地要收拾他了。一股強烈的抵觸情緒油然而生。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嶽江南出來收拾局面了。嶽江南端了一杯酒,推推眼鏡,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同志們啦,這就叫用力過猛,適得其反。你們想讓首長多喝點酒,心是好的,也得有個度啊。首長提出要看部隊,那是天經地義的。不過呢,你鐘參謀長沒離開88師,我還喊你一聲老鐘。老鐘啊,這是你上任前在本集團軍轄區內喝的最後一頓酒,也是我們的餞行酒,你不盡興,我這個政委也沒面子。難道是咱倆配合得不好,今天故意掃我一次面子?」

  鐘盛英愣住了:「老嶽,你這是哪跟哪啊?我們兩個在任上是有名的黃金搭檔。你這不是將我的軍嘛?」

  嶽江南依舊端著杯子,依舊微笑,依舊不卑不亢,說:「老鐘,既然是黃金搭檔,你就得聽我的,酒還是要喝的。你這麼氣呼呼地,讓88師的同志們還真誤會我們兩個人有什麼齟齬呢。你屁股拍拍走了,他們還不議論我啊?」

  鐘盛英無奈地苦笑,端起酒杯說:「老嶽啊,我算服了你,你可真會指鹿為馬,我臨走想發個小脾氣都被你鎮壓了。好了好了,我喝三杯,以示清白。」

  說完,當真拿過酒瓶,咕咕咚咚倒了三杯,兌在茶杯裡,往嶽江南的杯子上清脆地碰了一響,仰起腦袋喝幹了。

  嶽江南也不示弱,照此辦理,也喝幹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尷尬局面由於有了嶽江南插手,又突如其去了。但是,酒桌上的危機是平息了,另一場潛在的危機卻更加迫近了——鐘盛英堅持要去北兵營看部隊。

  六

  五輛三菱越野車輕捷地駛出88師師部大門,過彰原橋,向北兵營方向游龍一般駛去。車窗外,是隆冬北方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和呼嘯的寒風。車窗內,是各種錯綜複雜的心態。

  岑立昊陪同鐘盛英坐在第三輛車上。鐘盛英似乎並沒有為酒桌上的不協調掃興,仍然神采奕奕,指點著窗外的景色,感歎著時光的流逝和彰原市城郊的變化。

  岑立昊已經無法說清此刻是一副什麼心情了,是擔心?是顧慮?抑或是攤牌之前的悲壯?抑或兼而有之。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鐘盛英看到了那些標牌被拔掉,大動肝火是極有可能的,這還不僅是標牌的問題,標牌可能只是個導火索,是借題發揮的最好理由。最讓鐘盛英耿耿於懷的,可能還是他對在88師召開現場會不以為然,這是很傷鐘盛英面子的事情,甚至讓他傷心和失望。那麼,如果鐘參謀長真的當眾發難,他的最佳態度是麻木不仁,死豬不怕開水燙,聽他罵就是了。次佳態度是解釋他不知道這些標牌的來歷,出於保密考慮,輕率地下令,既然是首長讓安的,迅速恢復就是。第三種態度就是要抗爭了,他要把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帶兵理念和盤托出,不管鐘參謀長能不能接受,他都將一吐為快。

  車子剛駛出師部的時候,岑立昊還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希望鐘盛英突然改變主意不去北兵營了,或者只去265團267團而不去機場了。隨著北兵營的逐漸逼近,這種僥倖心理逐漸消失,而第三種態度卻越來越堅定,越來越成為第一種態度。他甚至希望,鐘盛英就是沖著88師QW-709訓練基地——西郊機場遺址去的,並且就是沖著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標牌去的。罵吧,您是前輩,您是首長,您罵我聽著。可是您畢竟是將軍,這支部隊健康成長,也是您所希望的。

  車隊快到北兵營的時候,按事先安排,徑直往馬路終端的265團駛去,並且前面兩輛已經駛過去了,但是坐在後排的鐘盛英卻突然傾過身體,拍拍司機的肩膀說:「小夥子,前面向左拐,直接去西郊機場,我要去看看你們的QW-709訓練基地。」

  岑立昊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但他還是說了一句:「首長,今天基地上沒有部隊。」

  鐘盛英說:「沒關係,我就是看看那地方。岑師長你知不知道,我當兵就在這裡接受新兵訓練,都四十年了,這個破飛機場其實才是我的第二故鄉呢。」

  岑立昊心不在焉地回答:「首長也是性情中人,重感情啊。」心裡卻在想,用不了五分鐘,在老人家的第二故鄉,有人要罵人,有人要挨駡。事已至此,別無良策,聽天由命吧。

  小型車隊鑽進一片營區,在海軍滑翔學校和266團營房南院牆之間拐了個彎,再也不可逆轉地向機場遺址駛去。岑立昊的心情在這一瞬間平靜下來了,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甚至在心裡背誦起高爾基的《海燕之歌》——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現在,他似乎看見了那塊他一直捉摸不透的冰塊了,它無色無味無形,但它又無處不在,它以水的形式,不,更多的時候它們以更加模糊的氣體的形式出現,它就縈繞在你的身邊,附著在你的心靈的上空,它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溫度,然後它會凝結成為晶瑩的、美麗的透明體,橫在你的面前,成為你前進途中的一道溝壑,它在陽光下面會反射出斑斕的光芒,讓你頭昏目眩,讓你亂了方寸,讓你不在乎它蔑視它,然後,你就一步一步地走向它,被它引誘著牽引著大踏步地往前走走,直到哢嚓一聲,你墜入冰冷刺骨的黑洞。你陷落的地方會被人們圍上籬笆,標注此地乃某某傻瓜落水之處,前轍不可複蹈,於是更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而你只能永遠承受這寒冷的侵蝕……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倏然,岑立昊的目光被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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