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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車子繼續向前行駛,視野裡出現了一片奇異的景象——在遠方,在凜冽的冬日的藍天下,像紅色的城堞,像大海裡的風帆,像迎風招展的旗幟,聳立著一排紅色的標牌。岑立昊疑惑自己看錯了,是心力交瘁之後出現的幻覺,是由願望派生出來的夢境。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再看——沒錯,遠處堅定不移地豎立著那些曾經讓他發怒、讓他為難、讓他擔憂、讓他激動並且讓他做好承受鐘參謀長痛斥的紅色的標牌。走近了,紅底上的金色大字清晰入目:

  金剛部隊,百戰百勝!

  八個大字閃閃發光。

  就連被連根拔出的周邊的小牌子也重新站立,還是「首戰有我,有我必勝!」、「隨時準備領命出征!」、「以劣勝優打贏高技術戰爭!」、「娘子關英雄連」、「趙老莊猛虎連」……

  啊,這些在寒風中頑強佇立的板塊,這些曾經讓岑立昊怒不可遏的標牌,此刻,卻像266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灼烤著他,也溫暖著他……岑立昊明白了,這一定是在辛中嶧的授意下、由范辰光親自操辦的傑作。

  岑立昊的眼睛濕潤了。

  范辰光啊范辰光,這個現場會的專家啊,這個弄虛作假的大師啊,這個久經考驗的四大金剛……之首啊!此時,岑立昊竟然對這個過去一直輕視的傢伙產生了巨大的好感,甚至有了幾分諒解,范辰光此時要是在他面前,他甚至會向他致敬。弄虛作假固然可惡,然而,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製造一點善意的謊言也是必要的。像這樣把善意的謊言製造得如此有備無患如此快速到位如此天衣無縫,更是難能可貴。這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啊!他能想像得出,那些標牌並沒有按照他的命令被拆散,而且在近兩天重新刷了漆,隨時準備著。此刻,至少有三百名官兵在凜冽幹硬的寒風中用自己的肩膀和雙手支撐著它們,溫暖著老首長的心,也從而使一場狂風暴雨同他們——同在場的所有的人擦肩而過。他有什麼理由不感激他們呢?

  汽車逶迤駛上跑道。岑立昊說:「首長,今天是零下16度,外面太冷,就不下車了吧?」

  鐘盛英「唔」了一聲,說:「那好,就是故地走一遭。人一老就懷舊。好了,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吧。」

  岑立昊有些意外,也頓時感到輕鬆,還有點遺憾。他在心裡做好的挨駡的準備,醞釀的那些肺腑之言,培養的抗爭激情,全都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車隊緩緩走過跑道之後,下了返城的道路。

  岑立昊掏出手機,給范辰光發了個信息:「車隊離開即撤,讓部隊原地跑兩圈。他是怕把部隊凍壞了。」

  車子駛出機場後,鐘盛英一直一言不發,微閉雙目養神。快到彰原橋的時候,岑立昊的手機響了,是守候在車站的管理科長打來的:「T16次火車晚點兩個半小時。」

  岑立昊收線後小心翼翼地請示道:「首長,最新報告,火車晚點兩個半小時。回師部還可以小睡一會兒。」

  鐘盛英振作起來了,兩眼炯炯放光,說:「你認為我還有可能睡覺嗎?」然後又拍司機的肩膀:「小夥子,掉頭,我再回西郊機場看一圈。」

  岑立昊大驚失色:「首長,您……您這是……」,他在心裡把管理科長罵個狗血噴頭——這個狗日的,為什麼這時候報告這麼個信息?簡直是天災人禍。

  這真是人倒黴了喝涼水都硌牙。

  鐘盛英說:「客走主人安,我不回你的招待所,免得你們又手忙腳亂的。我就在外面晃悠。我在我的第二故鄉多轉兩趟也算不上什麼腐敗吧?」

  如果說第一次到機場來,岑立昊的心情是擔心和悲壯並存的話,那麼,現在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他的心情:絕望。他完全能夠想像得出來,他們剛剛撤離機場之後,那些扛著標牌的官兵怎樣雀躍歡呼,那些標牌此刻正前仰後合地倒在地上,而266團的官兵們按照他的指令,正在跑道上熱氣騰騰地做著熱身運動。鐘參謀長看到這一幕,該作何感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這一次,弄虛作假的是他,不是他也是他,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然而,再次讓岑立昊驚心動魄的事情又發生了。

  當車隊返回機場之後,他所擔心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外面的風仍然在呼嘯,而藍天還是那麼平靜,機場跑道上闃無人跡,那些火一樣燃燒的紅色標牌啊——此時,在岑立昊的眼睛裡,他們巍峨如山,高聳似碑,迎風佇立,紋絲不動。

  轉眼之間,恍若隔世。岑立昊的心底發出了一聲巨大的感歎:老范老範,老謀深算!這時候岑立昊突然想,老范也是老同志了,如果集團軍再讓師裡拿意見推薦副政委人選,乾脆把老範推薦上去算了,難得啊,難能可貴啊!善解人意啊!不容易啊!

  汽車開上跑道之後,鐘盛英兩眼專注地凝視窗外,無限深情。車子從第一塊標牌前走過,鐘盛英竟然情不自禁地舉起右臂,向那些無聲的標牌敬了個禮。

  這個禮敬得岑立昊心驚肉跳。

  再往前走,鐘盛英依然無語凝望,神情莊嚴,像是在檢閱一支部隊。岑立昊從後視鏡裡看見,有兩行淚花從鐘參謀長的眼角湧出,令他大惑不解。他知道鐘參謀長戀舊情重,也知道鐘參謀長很看重這支老部隊歷史的輝煌和現實的榮譽,但是,面對那些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標牌,老首長也用不著如此動情啊?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車隊徐徐前行,鐘盛英一直在凝望。直到跑道終端,鐘盛英說:「岑師長,下車吧。」

  岑立昊說:「首長,外面太冷……」

  鐘盛英揮手打斷了岑立昊的話頭:「有人比我們更冷。下車,我有話要說。」

  說話間,車子已平穩地停了下來。鐘盛英沒等岑立昊開門,便鑽出車外。後面的車子也自動停了下來。

  鐘盛英下車後長長地出了口氣,對岑立昊說:「岑師長,請你下命令,部隊解散,原地跑步。」

  岑立昊瞠目結舌:「首長,這……您……」

  鐘盛英說:「你我都是指揮員,對於角度都不會太遲鈍。立昊,你來看看,這些標牌讓老百姓從正面看,都是垂直的。可是,你看不出區別嗎?它們之間有夾角。第一次來的時候,剛上跑道我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你的兵骨頭再硬,他也不是鋼筋水泥。」

  岑立昊頓時無語——他,還有辛中嶧、劉尹波、范辰光,他們所有的伎倆其實早已經被鐘參謀長識破了。

  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岑立昊給范辰光打了個電話,讓他解散部隊。不一會兒,就看見標牌橫七豎八地倒下了。

  兵們開始跑步,最初是緩慢的、艱難的、動作淩亂的,然後自動成列成行,整齊劃一。

  岳江南和辛中嶧等人也跟上來了。辛中嶧滿臉尷尬地說:「首長,這齣戲是我導演的,要罵您就罵我吧。岑師長跟您一樣蒙在鼓裡。」

  鐘盛英說:「我罵什麼?我這次來88師,有人想讓我高興,有人不想讓我不高興,沒有一個人對我不夠朋友,我罵誰?」又對岑立昊說:「部隊跑兩圈,我們就在這裡看,跑熱乎了,集合起來,聽我說話。」

  岑立昊求援地看了看岳江南,嶽江南回報了一個親切地微笑。

  部隊果然跑了兩圈,跑得熱氣騰騰,集合在跑道終端。除了幾個軍首長,岑立昊和辛中嶧等人也站在隊伍裡。

  鐘盛英整了整軍容,接受了范辰光的報告,然後開始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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