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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二

  岑立昊調到六局的第二年,隨總參一位首長和唐雲際部長到某邊境線看望邊防部隊。上了飛機之後,唐雲際向首長介紹隨行人員,介紹到岑立昊面前,首長突然說,「這個年輕人我認識,我們兩個人曾經一起參加過一個令人難忘的追悼會。」

  其他人不明底細,岑立昊心裡有數。這位首長恰好就是當年指揮過南線戰爭的副司令員K首長,范江河反映問題的材料就是他指示摘要轉發的,範江河病逝後也是他親自參加了追悼會,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岑立昊本來認為首長早已忘記,沒想到首長記憶力如此之好。

  首長握著岑立昊的手說,「范江河同志是我的朋友,我的印象你是他的得意門生,那麼我們也就成了朋友你說是不是?」

  岑立昊心裡一陣燙熱,為範江河,為自己,也為部隊有這麼一位身居高位而情系基層的首長而振奮。

  那次看望的部隊多數在高原上,其中有幾個哨所設在高山之巔。到了山下一個中轉城市之後,首長就堅持不乘直升機,帶著兩輛號稱「巡洋艦」的越野車往山上爬。時值春末夏初,上山的路上滿眼綠色,而隨著海拔增高,綠色逐漸消失,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些地方一年有半年大雪封山,蔬菜和糧食運不上去,官兵生活在清苦和寂寞當中,尤其還要承受高寒缺氧的折磨,一旦換防從山上下來,多數人頭髮脫落,指甲凹陷,嚴重者眼球凸出。首長感慨于戍邊部隊的艱苦與堅韌,在向哨所官兵們講話的時候,竟然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從山上下來,就國境線的守防問題,首長同隨行人員探討,特意點名讓岑立昊發表看法。岑立昊直言不諱地說,「其實,有幾個哨所是可以不設的,或者搞季節性設防,因為一年之內有半年大雪封山,我方處在正斜面,後勤保障尚且完全屏蔽,對方面對的是陡峭的反斜面,更是難越天塹。所以說,在高寒季節,這裡永遠是有防無攻。這是一。第二,邊防部隊裝備技術性能低劣,後勤保障能力較差,從戰術上講,哨所同最近的基地距離也有六十多公里,如果真的在這一帶發生邊境爭奪戰爭,一個哨所的兵力只是杯水車薪,不足以抵擋敵人進攻。第三,像這樣一個邊防團的保障,每年車拉空運,來回中轉,翻車掉溝,物毀人亡,消耗巨大,僅生活保障一項,相當於非邊境部隊一個師的消耗,如果實施戰鬥保障,這種消耗則成幾何倍的增加。從戰爭的角度算一筆仗,這裡的一個邊防團,實際能夠在一線戰鬥的兵力是一個半營,而戰鬥保障至少相當於一個半師……」

  岑立昊因為事先有所準備,同時他的觀點也確實是一路上的真實感受,所以說起來沒有什麼顧忌,但唐雲際部長還是給了他一個暗示的眼神。因為首長面無表情,唐部長拿不准岑立昊這樣大膽地、同此行瞭解和解決邊防部隊實際困難的初衷相悖的觀點,首長能不能接受。

  事實上,首長雖然目光平靜,但並沒有停止對岑立昊陳述的判斷,見岑立昊突然不說了,微微一偏腦袋,睿智的目光投來威嚴的一瞥,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岑立昊看了唐部長一眼,唐部長說:「小岑你大膽說,改變這種狀況,你有什麼建議?首長想聽真話。」

  得到唐部長的鼓勵和巧妙的保護,岑立昊的底氣更足了,接著說道:「我們在感歎於邊防部隊艱苦的同時,最重要的是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徹底打破那種只在物資保障上做文章、在財力投入上下功夫的觀念。這就好比穿衣服,衣服舊了,處處捉襟見肘,兩種辦法,一種是發揚艱苦樸素精神,補丁摞補丁,但事實上這種看起來艱苦樸素的做法並不樸素,補丁的造價並不低。還有一種辦法,就是不再搞那種哪裡破哪裡補的做法,乾脆扔掉這條破褲子,重新設計一條新的。如果以對一個半師的財力和物力的投入,投入到一個半營的身上,建成一個營級直升機巡邏大隊綽綽有餘,可以在山下的兵站裡就能遂行一個步兵團擔負的邊境任務,而且守之輕鬆,戰之有力……」

  岑立昊說完之後,首長沒有褒貶。在此後整個下山的路上,首長也很少說話,直到回到北京之後,有一天唐部長通知岑立昊,把他那天在路上談的想法寫成一個正式的意見反映。

  岑立昊認為是他的觀點被首長接受了,熱血沸騰,星夜奮筆疾書,一氣呵成,材料的觀點更加明確,所舉例證更加翔實。材料除了闡述他的精兵對峙的邊境防務觀點,還提出了練為戰還是練為看的問題,文章說,通過下部隊,發現許多師團主官都有一個共同的口頭禪,如履薄冰——把當主官看成是在薄冰上行走,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考核演練首先考慮安全無事故。有個炮兵團長反映,他們團裡有百分之八十的瞄準手當兵三年了從來沒有打過實彈射擊,就是怕出事。打一次實彈射擊,要提前若干天確定和檢查諸元,層層幹部把關,到了瞄準手的手上,他實際上只起一個作用,就是按下發射按鈕。文章最後很直白地發問:我們的部隊什麼時候成了一塊薄冰了?我們這麼大的河床難道真的上凍了嗎?安全工作是薄冰,上級的臉色是薄冰,個人進退去留是薄冰,師團主官需要用很大的精力甚至智慧在這塊薄冰上尋求平衡,而提高戰鬥力已經被放到了很次要的地位了。岑立昊建議,搞清楚師團主官們到底在顧慮什麼,他們到底被什麼局限了視野捆住了手腳,不要給師團主官人為的緊箍咒,不能讓安全無事故一票否決部隊的工作,不能把安全無事故作為衡量部隊和幹部工作惟一標準。

  但是材料交上去之後很長時間杳無音信,三個月後首長才親自召見岑立昊,拿出那份材料,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想法很好,但想法不等於做法。」首長從書櫃裡拿出一瓶裝潢粗糙的老窖茅臺,說:「中印邊境戰的時候,我當團長,軍裡《前進報》的主編秦得勤採訪我,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登了一篇訪談錄,結果還給我發了兩包『前門』牌香煙作為稿費。這次我約你寫了一篇稿,讀者就是我一個,這瓶酒就算是我給你發的稿費吧。」

  岑立昊當時心潮起伏,他嘴上說:「首長,這份禮物……」但下面的話沒說出來,他老老實實地把酒接過來了。

  三

  宮泰簡升任六局局長後,岑立昊接任副局長,時年三十七歲,在機關司局級領導中算是少壯派。少壯派氣盛,似乎不太注重修煉一個領導幹部、尤其是大機關領導幹部的含蓄和矜持,也似乎不太注意同群眾建立親密關係,待人接物處理問題還是像當團長那樣,總是鋒芒畢露咄咄逼人,老想大刀闊斧地改變局裡的工作作風,而且動輒考人,動輒訓人,有些老資格的參謀在背後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副巴頓」。

  對於岑立昊挑剔嚴厲的工作作風,宮泰簡尚能容忍,只要不直接傷害他的利益,有一個「副巴頓」給他撐著局裡的工作,他樂得當一個「正巴頓」也不是壞事。但是,岑立昊愛捅馬蜂窩,要是馬蜂有可能咬到自己,宮泰簡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這年局裡調來一個名叫孫進東的副團職參謀,很有背景,是國家機關某首長的堂侄女婿。調來沒幾天,工作能力還沒充分顯示,辦公桌上就放上了一個鏡框,裡面是這個參謀同那位首長的合影,有目共睹。對這樣一個人,宮泰簡自然刮目相看,至於工作分工,也只能讓其盡力而為了。

  有一天開業務彙報會,人還沒到齊,閒聊之間,孫進東說,「我叔叔昨天給我打電話,要我好好學習,好好工作,還向宮局長和岑副局長問好,歡迎有空到家裡做客。」

  宮泰簡聽了,兩眼頓時放光,說,「請孫參謀向首長轉達,謝謝首長的關心,我們一定去看望首長,也請首長多指導我們的工作。」

  岑立昊冷冷地看著孫進東,一言不發。他覺得那個首長向宮泰簡和他問好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壓根兒就不認識。但這一次他忍住了,沒有發作。

  國慶節前夕,岑立昊派孫進東到東南某基地檢查A-863方案的試訓情況,大約是在部隊炫耀了某某某首長是他的叔叔,因之受到與他的職務很不適應的隆重的禮遇,酒桌上許了不少願,也出了不少醜,這裡人還沒回來,那邊的信息就反饋回來了。

  孫進東出差回來之後,在局務會上向宮泰簡和岑立昊彙報,內容基本上是試訓基地準備好的,都是勝利成果和試訓部隊如何克服艱難如何創造發揮之類。

  孫進東一邊彙報,岑立昊一邊提問,譬如試訓一線官兵的生理和技術反映,各種氣候條件下裝備性能的發揮情況,試訓中各種技術參數的變化對比等等。孫進東張口結舌答非所問。

  岑立昊明白了:孫進東被愚弄了。由於素質低下,工作作風漂浮,加之利益驅使,孫進東成了試訓部隊個別幹部的義務廣告員,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這些個人的成績宣傳方面去了,而總部最需要掌握的試訓裝備的性能和一線部隊的測試反應,以及岑立昊最需要瞭解的問題部分,卻被放在了很次要的位置上。

  在孫進東彙報的過程中,其他幹部一言不發,但神態裡分明流露出輕視。孫進東彙報完了,岑立昊毫不含糊地說:「這個彙報材料不行,要重來。」然後跟宮泰簡商量:「我看孫參謀這個星期不要安排別的工作了,就搞這個材料,什麼時候過關了,什麼時候補休。」

  宮泰簡也覺得孫進東這次出差實在太不像話,這樣的大話連篇而言之無物的彙報材料交到部裡,肯定是要吃批評的,就說:「也行,那孫參謀你就辛苦一下。」

  孫進東哭喪著臉說:「宮局長,岑副局長,國慶節我還得陪我叔叔一家到深圳去,能不能讓別人幫我加個班?」

  岑立昊冷笑一聲:「笑話,這種材料都是實實在在的,又不是編假新聞,蘭州是你去的,別人不瞭解情況,如何插手?就你幹,沒商量。」

  孫進東說:「岑副局長,我這幾天確實有事,我叔叔他們一家……」

  話沒說完,岑立昊就把彙報材料摔到孫進東的面前,厲聲說:「孫進東你聽著,以後,在局裡,你再也不要口口聲聲把你叔叔掛在嘴邊了。第一,那是你愛人的堂叔,而不是你的叔叔,你別叫得那麼肉麻;第二,你出京到深圳去,事前沒有向局報告,這是違紀行為。首長對我們有什麼指示,可以直接給我們下達,用不著你來轉達;第三,把你桌上的那張照片收起來,辦公桌是用來辦公的,不是照相館的模特櫥窗,我們當參謀的要注意維護首長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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