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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孫進東昂著頭,迎著岑立昊的目光,但最終敢怒不敢言,一頁一頁地揀起了被岑立昊扔散了的彙報材料。

  當時,六局二十四名參加會議的校級軍官全都看見了這一幕。

  散會以後,宮泰簡越想越覺得不妥,雖然是岑立昊唱的黑臉,但當時他也在場,作為六局的一把手,他沒有對岑立昊的處置表示不同意見,就意味著他同意岑立昊的意見,萬一首長怪罪下來,如何是好?

  沉思良久,宮泰簡決定採取補救措施,找到岑立昊說:「岑副局長,你這樣處理問題是不是急了一點,他好歹是首長的親戚,往好裡想,他告告刁狀,你我就有麻煩了。要是把問題想嚴重一點,誰的工作十全十美?萬一我們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讓這小子抓住了把柄,那不是吃不了也兜不走嗎?我看,這事還得謹慎,你老弟找個機會,同他和顏悅色地談談,把關係緩和了,先穩住再說。」

  岑立昊說:「這項工作是分工我管的,我已經在會上說了,覆水難收,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宮泰簡說:「說老實話,我真的很擔心,俗話說君子好當小人難防,首長的親戚在你我手下,我們沒有好好地關照,反而讓其當眾出醜,這件事情恐怕不會輕易了斷。你要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我來做補救工作。」

  岑立昊說:「我有四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首長會有這麼低素質的親戚;二是沒想到這麼低素質的人能進這麼大的機關;三是沒想到你宮局長把首長的覺悟想得那麼低;四是沒想到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就能把你這個大校局長嚇得手足無措。領率機關的官員尚且如此,部隊還談什麼戰鬥力?」

  宮泰簡臉色極其難看,但鑒於他對岑立昊的瞭解,硬對硬岑立昊是不會示弱的,只好憨厚一笑,此事不了了之。但宮泰簡背後是否向孫進東做了什麼工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以後的幾年,岑立昊雖然銳氣不減,但宮泰簡基本上能放手讓他工作,對他的工作能力和風格都十分認可,而且,背後絕不議論他的毛病,這一點是很難得的。岑立昊在處理某些問題上急躁一點,宮泰簡還在後面做彌補工作,磨合久了,倒也相得益彰。

  四

  岑立昊調走的第三年,范辰光終於升任266團政治委員,此時劉尹波也回到88師當了副政委。

  范辰光頑強拼搏二十年,至此修成正果,他是決意要在團政委的位置上大幹一場的。

  范辰光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了彰原市于庭傑市長正式佈置的任務,將洗劍那段長年廢置不用的小鐵路扒了。這年冬天,266團結合冬訓,再次開進洗劍,洗劍大壩和皇崗大壩一時間紅旗招展人歡馬叫,工兵步兵一起上陣,起重機載重車全體出動,人工和機械相結合,扒鐵路和築大壩相結合,轟轟烈烈搞了一個多月,那段小鐵路就從彰原市版圖上永遠地消失了,岑立昊當年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把范辰光很漂亮地做成了,而且彰原市還給了266團一百萬元,實際上就是勞務報酬。後來就有人總結說,同樣一件事情,做成做不成,要看誰來做,要看什麼時候做,要看怎麼做?那意思就是說,范辰光審時度勢,而岑立昊當初確實脫離實際了。

  這幾年,正是部隊大搞科技練兵的高潮時期,對於科技練兵,范辰光知之甚少,但是他知道,不管掀起什麼高潮,都必須輿論先行,先聲奪人也。

  此時西郊機場已經正式移交88師,成為266團代管的88師QW-709訓練基地。交接的時候,集團軍軍長鐘盛英也來了,同于庭傑市長分別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臨走時交代,要把基地修整一下,營造龍騰虎躍的氛圍。正式交接之後,范辰光揣摩鐘盛英的意思,別出心裁,讓政治處主任潘樺搜集軍長鐘盛英過去在266團和88師任職期間的文稿手跡和批示,潘樺最初不知道政委是什麼意思,後來就弄明白了,政委是想積零為整,搞一個鐘軍長的題字。

  不久,266團又做了兩個很大的動作,一是全團各連根據本連在戰爭年代獲得的最高榮譽,在連部門口掛匾,譬如「猛虎連」、「鋼刀連」、「特大功臣連」等等,以此展示歷史的輝煌,激勵今天的官兵發揚優良傳統;二是在QW-709訓練基地的外圍,矗起了八塊長十米,高七米,厚四十釐米的巨幅鐵牌,上書八個大字:金剛部隊百戰百勝,落款是鐘盛英題。這八個字和落款確實是鐘盛英的手跡,但並不是鐘盛英的完整題詞,而是潘樺根據范辰光的指示,從各種文稿和批示中拼湊起來的。除了這幾個巨幅標牌,周邊還以營訓練場為單元,豎了一些小牌子,諸如「首戰有我,有我必勝」、「隨時準備領命出征!、「以劣勝優打贏高技術戰爭!……這些牌子一豎,西郊機場就變成了一個紅色的海洋,一改往日的荒蕪和蕭條,很有些蒸蒸日上的味道了。

  施工的隊伍是范辰光的連襟周曉曾介紹來的彰原市建築六公司,沒想到就留下了一個後遺症。最初范辰光計劃的是用木腿支撐,不料安上之後,因面積天大,風一刮牌子就前仰後合,很不雅觀,後來范辰光頭皮一硬,就讓焊上鋼筋支架,預算是十萬塊錢,范辰光讓團長韓宇戈想辦法,韓宇戈只好答應先從家底費墊付,以後等上級撥款修繕營房的時候,再沖進去核銷。沒想到這個公司是個草包公司,技術力量不行,返工三次,浪費材料一堆,結算是五十萬元。

  范辰光豈能白吃這個啞巴虧?堅持只給十萬,至於返工浪費,因六公司技術力量不行,責任自負。六公司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一個道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是個不景氣的集體企業,還能怕你解放軍不成,一口咬定,五十萬一分錢不能少。這就打起了官司,一個堅持十萬,一個堅持五十萬,拖了好幾年,成了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並引發了以後岑立昊回來之後發生的一段糾葛——這是後話了。

  為了索取這筆錢,六公司專門派出一個會計叫賀桂英,號稱母大蟲,專門對付266團,賀桂英不斷打電話到266團騷擾,更要命的是,只要是有工作組來,賀桂英准能得到消息,准會出現在團政治處的門口。不過這女人還算懂事,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來了也只是在政治處威脅,並不當真去找工作組。

  這件事情弄到最後,連范辰光都有些後悔了,剛開始不如狠狠心給他五十萬算了,現在倒好,五十萬也給不掉了,賀桂英要加利息,得七十萬。這麼大一個數字,266團從哪裡去搞啊,家底費是掙了一些,但那是官兵的血汗錢,哪能就這樣被母大蟲訛詐了去?其他從哪裡搞錢去?別說搞不到,搞到了也沒法作賬啊,就那幾個牌子,就花了七十萬?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要是鐘軍長知道了,一準罵娘,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鐘盛英當然不會知道這些牌子的價格,牌子做好後的當年秋天,鐘盛英陪同總部工作組到88師來參加訓練改革現場會,提出的口號是,不看天,不看地,就看訓練改革一台戲。在266團政委范辰光的組織下,現場會開得非常圓滿,266團的「以劣勝優三兩招」群眾性練兵成績顯著,表演項目有機槍打武裝直升機,敵後偵察,城市巷戰,偽裝行進等,分別由歷史上曾經獲得榮譽稱號的連隊表演。

  范辰光一向以善於組織現場會著稱,擺場面造聲勢得心應手。連續三天,北兵營西部的西郊機場遺址龍騰虎躍,殺聲震天,一派現代大戰景象。總部工作組很滿意,說老部隊就是不一樣,井岡山的紅旗在你們手裡更鮮豔了。

  鐘盛英更滿意,等總部工作組同志離開之後,春風得意地驅車沿基地轉了一圈,到了牌子下面,背起手點頭,「嗯,很好,有氣勢。這個詞嘛,不是我題的,但這個字嘛,是我寫的。你這個范辰光啊,還真能造假。不過這個假造得好,提氣!」

  五

  自從岑立昊調走之後,黃阿平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至少他自己感覺到比較艱難。從前年開始,幾乎每次報轉業幹部名單,黃阿平都是首當其衝,然而黃阿平現在不想走,不想走就得想辦法同范辰光鬥爭,幾年下來,就有些心力交瘁。

  這天夜晚,黃阿平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

  ……一輛綠色的方屁股軍用越野吉普車載滿了磚頭和舊報紙卷子,在一條河堤公路上顛簸著向前開進。太陽高懸在頭頂,河水清澈見底,河面波光粼粼,兩岸草木葳蕤鮮花盛開。從高高的河堤大壩上極目遠眺,無邊無垠的原野波浪起伏,漣漪一般湧向天穹。天之盡頭的地平線上,似真似幻地聳立著一座城市的廓影,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畫投射在低垂的天幕上。

  黃阿平此刻就坐在方屁股吉普車的車廂裡,守著那一堆磚頭和舊報紙卷子。他老想問一個人,我這是到哪裡去,是去幹什麼?但是沒有人告訴他。開車的人似曾相識,好像是團裡的司機,但他叫不上名字,又像是小時的夥伴,但分明是個老頭,還像是某個親戚,但他實在想不起來是哪方面的親戚。他摸著那些磚頭像是摸著自己的盲腸,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讓他押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同他是個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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