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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六章

  一

  對於范辰光來說,轉改志願兵兩年後的這個春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太陽像一個神奇的播種機,在原野上鋪了一層黃綠相間的春色。蕭瑟了一個冬天的西郊機場在春風麗日的滋潤下,鶯飛草長,方圓二十公里空曠的土地上春意盎然,兩條廢棄的水泥跑道像兩條白色的飄帶,鑲嵌在毛茸茸的綠海中間,使這道原本一覽無餘的風景又增添了許多幽遠和神秘的內涵。

  鐘盛英結束在北京的進修之後,回到88師升任師長,這無疑是范辰光的福音。儘管一個師長和一個志願兵之間隔著天大的距離,但是范辰光不這麼看,因為他曾經是鐘盛英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這就在上下之間搭了一條線,儘管這條線很虛很短,細若遊絲,然而事在人為,只要把功夫下到,他就可以變成一條通衢大道。

  按工資計算,范辰光現在已經享受副連職待遇了,也算是老牌志願兵了,四個兜穿久了,新鮮感很快就消失了。他太不平衡了,尤其是在岑立昊的面前,飽受屈辱,倍遭冷落,岑立昊從來就沒把他的副連職待遇當回事,在岑立昊的眼裡,兵就是兵,志願兵也是兵,副連職工資待遇的志願兵說到底還是兵。就連劉尹波,表面上對他很尊重,但這種尊重也是居高臨下的,那次在劉尹波家吃飯,對待他和岑立昊僵持,劉尹波雖然站在他這一邊,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入耳。臨散場的時候,岑立昊先退了,劉尹波送他到門外,說,「立昊你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說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一個志願兵,你一個正營級幹部,卻不分場合地跟他較勁,有失身份嘛!」

  大家都喝多了,劉尹波說這話並沒有避著誰,聲音很大——他就是這麼認為的,他就是這麼理解他們——軍官們同志願兵范辰光的關係。劉尹波的話像一條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范辰光的心坎上,他在岑立昊那裡得到的勝利的感覺,報復成功的喜悅,被劉尹波這句話凍得冰涼刺骨。

  憑什麼?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這樣自命不凡趾高氣揚?他們哪一點比我范辰光強?哦,身份,他們有身份,我沒有身份。啊身份,身份啊身份,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東西?什麼勤務員?什麼公僕?勤務員和公僕也是一種身份,沒聽見哪個平頭老百姓說自己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僕,人民的勤務員和人民的公僕就是身份的代名詞。沒有身份就沒有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作用,身份是和地位和作用血肉相連的。可是我不服,堅絕不服,永遠不服,只要活著,我就不服這口氣!我不能再當一個志願兵了,我當個軍官比他們差嗎?我什麼也不比他們差,就是檔案裡少了一個文化程度證明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個結果從我出生那一天起就決定了。上學的時候我是好學生,可是我上不起了,我從七歲的時候就開始拼命地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能有今天,已經是歷經磨難癡心不改了。可是,我還是沒有身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還得咬緊牙關,我必須成為一名軍官,我這樣有追求有行動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人如果不能成為一名軍官,那就是老天爺瞎了眼了。

  當然,范辰光也清楚,從志願兵到一個軍官,是一次質的飛躍,這一步可不是隨便跨的。然而換一個角度看,有難度就有高度,上天把我范辰光放在世界上,放到一個連飯都吃不飽更連學都上不起的家庭,就是讓我歷經磨難的。磨難不要緊,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已經在磨難中殺開一條血路,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副連級志願兵,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當然,這只是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

  鐘盛英回來當師長,使范辰光看到了理想成為現實的可能性。自從兩年前陳九江師長給他做了一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批示之後,他一直琢磨要進一步加深陳師長對他的印象,但還沒等他施展拳腳,陳師長就離休了。現在好了,鐘盛英當了師長,情況更加有利。鐘盛英愛才,尤其喜歡給他爭光的部屬,那麼怎麼才能讓他慧眼識珠,再次發現還有一塊金子被埋沒在泥土裡呢?靠磚頭拍腦門顯然是不行了,現在已經是八十年中期了,部隊都在搞訓練改革,要完成由體能到技能、技能到智能的轉變,單打獨鬥匹夫之勇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受人重視了。再說,他現在也不像當年了,這五六年他的心力都操在力挽狂瀾扭轉個人乾坤上了,拳離手曲離口久矣,再讓他拿磚頭拍腦袋,恐怕要拍出事。

  冥思苦想,范辰光最後決定還是在新聞報道上下功夫,鐘盛英不是彭其樂,彭其樂之所以只當了個團副政委就轉業了,就是因為在有些事關榮譽的問題上不敏感,死板教條。鐘盛英珍惜部隊的榮譽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樣,誰能為部隊增添榮譽,誰就是功臣,這一點266團許多人都清楚。

  范辰光決定通過抓典型閃亮登場,他著手分析全團各類人物,軍事的,後勤的,政治的,技術的,分析來分析去,就分析出一個靈感:當年有四大金剛,現在為什麼就不可以搞一個四小金剛呢?一則,有歷史跨度,有傳統精神,這典型師出有名;二則,通過為四小金剛揚名,也可以翻翻四大金剛光榮的歷史老賬,雖然這樣會讓岑立昊和劉尹波跟著沾光,但組織上已經對得起他們了,而他范辰光作為當年的四大金剛之首,就有可能引起新的重視,那麼他現在的處境就會成為領導思考的重點。

  范辰光做事也是講章法的,他開始醞釀一個成熟的計劃。他的第一個目標是當年的假四大金剛之一,現在的五連副連長韓宇戈。主意拿定之後,范辰光到二營去找劉尹波,說要在二營抓個典型。卻沒料到碰了個軟釘子。

  劉尹波說,「典型是抓出來的嗎?」

  范辰光說,「典型不抓怎麼出來?」

  劉尹波說,「典型是自己成長起來的。」

  范辰光說,「這你就不懂了,典型是自己成長起來的,但是要靠組織發現,更要靠組織引導培養。我看你們五連副連長韓宇戈身上就有典型的價值。」

  劉尹波奇怪了,「韓宇戈怎麼啦?」

  范辰光說,「上次去人民公園挖軍民同心湖,韓宇戈親自拉板車。」

  劉尹波說,「是啊,老兵退伍,新兵沒到,除了看家的,就那幾十號人,幹部都上去了,很正常嘛。」

  范辰光說,「不一樣啊。韓宇戈是誰呀?韓宇戈是特殊人物。一、這個同志原來是後進戰士,經過組織上的幫助培養,又經過戰鬥的洗禮,現在表現不錯;二、這個同志是高幹子弟,但是從來沒有倚官仗勢,踏踏實實,保持了革命家庭的優良傳統;三、上半年大比武,他拿了個人全能第三,作為一個副連長,難能可貴。」

  劉尹波說,「這個同志表現是不錯,但是表現不錯的同志也不是他一個,有什麼好抓的?」

  范辰光說,「表現好的不一定有亮點,抓典型一定要有亮點,亮點就是特點,有了特點就可以作為重點。如果這個重點推出去了,也就有了站立點,也就是說,你們營裡的工作就上了臺階,你這個副教導員也就有了閃光點。」

  劉尹波怔怔地看著范辰光,像是看一隻穿著軍裝的狼。劉尹波說,「呵,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你老範這幾年還真修煉得不簡單啊。」

  范辰光不在意劉尹波的挖苦,坦然地說,「鱉有鱉路,蛇有蛇道,當年我當金剛,也不是花錢買來的。」

  劉尹波說,「那你說說,這個典型該突出什麼特點?」

  范辰光胸有成竹地說,「題目我都想好了,《從假金剛到真金子》,重點突出我們266團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入和細緻,對於後進戰士從靈魂深處找原因,從負面的現象找積極因素,不拋棄每一個積極的可能性,從而反映革命大熔爐的先進性。當年就是鐘團長遠見卓識,辛副參謀長慧眼識珠,才使這個同志找回了自我,有了用武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提出人才建設的新思路。現在社會,看人要看主流,揚長避短,揚好了避好了,就是人才戰略的進步。」

  劉尹波沉吟半晌,覺得這個范辰光還真不能小看。鐘盛英結束了國防大學的學習,辛中嶧也風聞要升任團長,范辰光在這個時候提出做這篇文章,用心良苦,當然也未可厚非。但是他又覺得,韓宇戈表現固然不錯,組織訓練,行政管理,抓連隊的後勤保障,都很盡心盡力。但那都是一個副連長職責範圍的事,沒有什麼值得大事宣揚的。

  劉尹波說,「那你去挖掘吧,挖好了,成績是你的,但是要實事求是,有一說一。要是又折騰什麼亂子出來,你自己擔著。」

  范辰光說,「那是自然,文責自負嘛。」

  然後就去找韓宇戈。

  二

  七月份師裡組織戰備W-712演練,幾個步兵團和地炮、高炮、裝甲等部隊,全都徒步行進。266團的行動方案是作訓股長岑立昊制定的,戰場分析,敵情社情研究以及開進、聯絡、宿營、偽裝等環節都很周密,尤其是穿越火力封鎖區的小分隊跳躍式斷續跟進、吸引敵人火力延伸,掩護主力部隊安全通過的設想很有創新,代理團長辛中嶧覺得總體滿意,但似乎又覺得有個地方有點問題,好像有什麼隱患,再三琢磨,又似乎無懈可擊,每個環節都能經得起推敲,符合實戰要求,也符合本部實際情況,就批准執行了。

  W-712演練是在彰原市西一百公里外的天都山區洗劍脈,那裡是88師的靶場和野外演練場。演練開始的前兩天,266團始終勢頭很好,隊伍齊裝滿員,車炮井然有序,戰術動作有條不紊,驗收成績均在優良以上。

  演練中間,鐘師長親自來266團視察,站在266團集結地黃石峪山坡上,手舉望遠鏡眺望266團的部隊,但見鐵流滾滾,長蛇盤旋。不遠處的767高地正在進行反坦克阻擊戰演練,隔山望去,濃煙滾滾,呐喊和爆炸聲不絕於耳,場面甚是壯觀。不一會就有戰果報來,藍軍進攻裝甲部隊一個營,遭阻擊後撤出戰場。經導調部堅定,藍軍坦克被摧毀四輛,完全癱瘓,另有兩輛失去戰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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