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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岑立昊抓住話柄,反戈一擊說,「這麼說我就有醋可吃了,有醋我為什麼不吃?」

  蘇寧波說,「你是把醬油當醋,不是醋你也吃。」

  雖然還沒有點透,但是彼此的心裡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岑立昊的病房裡住了兩個人,還有一個是267團的一個排長,叫姜梓森,每次蘇寧波來,薑梓森都很難受,找藉口往外溜,但是岑立昊又不讓他溜,振振有詞地說,「幹什麼幹什麼?我們都是革命同志,又沒有掖著藏著的事情。」

  薑梓森說,「我出去辦點事。」

  岑立昊說,「辦事也得看時候啊,等客人走了再辦不行嗎。你老溜出去,讓醫生看見了還當是我把你攆出去的,以後我的客人就不好來了。」

  薑梓森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就經常硬著頭皮堅守在病房,可是時間久了,兩個人的眼神都不對勁,有時候哈哈大笑,有時候嘀嘀咕咕,薑梓森只好假裝睡著,常常憋尿。以後他跟岑立昊吵架時說,「你還說別人不講公德,你跟蘇寧波卿卿我我那陣子,大熱的天氣我捂在被窩裡不敢露頭,一身臭汗不說,還差點兒被憋出了膀胱炎。」岑立昊當然不認這個帳,說,「你活該,有屁就放,有尿就撒,你個鳥病號,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理素質差,還怨得了別人?」薑梓森說,「你這人真是不講理,我那不是為了給你們創造安靜環境,讓你們心安理得嗎?我那一個半月的尿白憋了,一點都沒落好。」

  薑梓森出院之後,病房有三天是岑立昊獨享,岑立昊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打電話把蘇寧波請了去。那三天,倒也沒做別的事情,兩個人都覺得要發生點什麼事情,但越是這樣,有些話反而說不出口了,沉默的時候大於說話的時候,這個時候蘇寧波就畫畫,畫病床,畫蒙著腦袋的薑梓森,畫窗外的風景。

  把話題扯到連隊上,岑立昊就活躍起來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個中心的主題就是,這個連長當的沒勁,不打仗了,部隊天天搞生產搞助民勞動,這身破軍裝也很難看,解放三十多年了,還是老樣子,就是多了個的確良,穿在身上,就比民兵多了一塊洋鐵皮五角星和兩塊燈心絨領章,一點軍人的威儀都沒有。岑立昊說,戰鬥部隊的連長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那樣的,應該是穿這樣的,應該是裝備那樣的,應該是幹這樣的,應該是不幹那樣的……

  岑立昊慷慨激昂地說,蘇寧波就支起下巴聽,像個學生,在他講話的間隙,就拿起鉛筆刷刷畫上幾筆,他開講了,又接著聽。

  最後,岑立昊講累了,不講了,想下床看看蘇寧波畫的是什麼,蘇寧波把畫板一扣,提出一個現實的問題,說,「既然你覺得當連長委屈,你為什麼不轉業呢?」

  一句話就問到了岑立昊心裡,岑立昊老老實實地說,「當連長沒勁,但是當團長當師長有勁,等我當了團長師長,我可以多做好多事。所以,我支持你考大學,我也要考,以後的軍隊肯定知識化程度要提高,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

  蘇寧波欣然接受他的觀點,這時候蘇寧波才讓岑立昊看她的畫,岑立昊一看就咧嘴笑了——那是一幅漫畫,畫面上的岑立昊頭大身子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屁股後面誇張地掛著一把手槍,雙手拼命地往上攀登一條椅腿,椅子上寫著兩個字「團座」。

  以後蘇寧波在背地裡就叫岑立昊準將,指的不是軍銜,而是準備當將軍的意思。岑立昊對這個稱呼感到很受用,比四大金剛好聽多了。

  當劉尹波得知岑立昊騎車摔傷、而且是帶著蘇寧波一起摔傷的消息,他就明白了,蘇寧波那裡,再也沒有他什麼事了,連辯證法也不用他輔導了,即便蘇寧波確實需要,岑立昊也會阻撓。

  若干年後劉尹波在總結他和岑立昊的區別的時候,他之所以在諸多問題上比岑立昊慢半拍,就在與他是先想好了再去做,而岑立昊是先做了再去想。劉尹波做事是有方法步驟的。一、這件事情能不能做?二、這件事情該怎麼做?三、這件事情該什麼時候做?四、這件事情做到什麼程度?五、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如何收場?他要等這方方面面都論證清楚了才下手,而在正式行動之前,他絕不輕率,更不輕浮。

  沒想到這麼論證來論證去,黃花菜就涼了,岑立昊捷足先登了。岑立昊的原則是,可以做不到,但必須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於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遠也做不到。只要想到了,有了機會就可以做。

  一言以蔽之,先下手為強。

  岑立昊住院的時候劉尹波去探視過,那天蘇寧波也在,他顯得很尷尬,岑立昊則落落大方地說,「實踐再一次證明,劉指導員的辯證法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壞事可以變好事,我這是因禍得福啊,天天睡大覺,不用到大街上掃馬路了。」

  那時候搞軍民共建精神文明,部隊有大半時間在為駐地做好事。

  劉尹波知道岑立昊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麼,他本來想說,未必,塞翁失馬安之非福,又安之非禍,弄巧成拙也符合辯證法精神啊!但劉尹波沒把話說出口,那樣就太刻薄了。

  劉尹波想來想去,最終想通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好女孩多的是,沒有蘇寧波,還有浙寧波閔寧波贛寧波,沒有一棵樹上吊死的道理。辯證法還真的不能忽視,岑立昊一向恃才傲物盛氣淩人,給他個蘇寧波,讓他得意吧,讓他神氣吧,讓他覺得他是天下第一號人物才好,沒准哪一天從天上掉下來,摔個鼻青臉腫他就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睛了。

  七

  這年冬天岑立昊和蘇寧波的愛情進入到高潮階段。

  彰原市地處天都山以東,是一塊方圓不過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凜冽的西風從天都山翻過來,窩在小盆地裡呼嘯著來回打旋,只幾個回合,秋天的余溫就蕩然無存,寒冷的空氣硬得像冰碴。到了這個時候,訓練也就斷斷續續了,多數是室內作業。節假日和星期天,岑立昊就會編出一些理由,讓指導員和連副們死守連隊,自己則見縫插針溜出去會蘇寧波。

  以266團岑立昊的連隊為圓心,以五公里為半徑畫圓,正南方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蘇寧波的幽會地點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團,而在正南方的彰河邊上。彰河是一條界河,南邊是彰原市區,北邊是北郊區,往西的拐彎處是彰原市紗廠,拐彎拐到北邊四五裡路,便是趙王渡。河灣環抱的是一個大而無當的土崗子,上面既沒有人家,也沒有建築,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雜樹。這個地方人跡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間遺忘的一個角落,一點也不浪漫,而且荒涼,甚至陰森。但是岑立昊和蘇寧波賦予了這個孤島般的土崗子以澎湃的熱情。冬日的陽光灰濛濛的,空氣裡還飄揚著細細的沙塵,兩個南方人走在北方幾乎沒有路的路上,走在無人關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裡便湧出一些異地異鄉的異樣情感,那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一種深層次的文化血緣摻雜著愛情的血管裡,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這以後他們就經常到河北岸這個土崗子上來,並且把它命名為延安——岑蘇的愛情聖地,在那充滿憧憬充滿理想的日子裡,他們甚至把愛情的結晶都設計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論男女,一律取名岑蘇。多麼好聽的名字啊,簡直像詩一樣美妙。

  元旦前夕一夜大雪,千樹萬樹梨花開。岑立昊告了假,從西門抄近道趕到滑校西門,蘇寧波已經等在那裡了,兩個人都是全副武裝的棉貨。那天全中國都在過節,沒有人知道天底下還有一個不跑飛機只是用來談情說愛的飛機場。這一天,方圓十多公里的飛機場都屬￿他們,他們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和白茹,手拉著手在覆了一層薄雪的跑道上縱情馳騁。他們還是覺得不過癮,他們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彰河,盡情地瘋,盡情地鬧,在冰上翻滾爬行,一個人坐在地上,讓另一個人當車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氣,然後並排躺下,讓絨花一樣碩大的雪片一點一點地埋著身體。那種快樂,不是別人能體會到的。

  兩個人一個頭朝北一個頭向東,以腦袋為交點,銜接成一個「人」字,俯臥在冰上,互相看著,像兩隻瞪著眼睛的動物。

  岑立昊說,「怕不怕?」

  蘇寧波說,「怕什麼?」

  岑立昊說,「怕冰化了,我們雙雙沉下去。」

  蘇寧波說,「我們就這樣,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愛情故事問世了。」

  岑立昊問,「知道臥冰求鯉的故事嗎?」

  蘇寧波說,「知道,一個孝子,為了給病重的母親做魚湯,跑到河裡光著膀子,企圖依靠體溫融冰。」

  岑立昊說,「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魚,有一萬種辦法,但這個傻子選擇了最愚蠢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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