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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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套用一句軍事術語說,范辰光的人生彈道現在落到了最低點。 十個月前,他是266團四大金剛之首,是訓練尖子,班長標兵,幹部苗子,那時候他自信,哪怕266團從幹部苗子裡提拔一個幹部,也非他莫屬。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這十個月來,發生了多少事啊,戰爭,南下,留守,翟岩堂復員了又結婚了,岑立昊當連長了,劉尹波當指導員了,就連當初的反面教材韓宇戈,聽說也在戰場上立功了,現在已經上軍校了。可是他范辰光呢?簡直是被這個世界耍弄了。他甚至疑惑,當初他掙得的那些榮譽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太渴望進步了而產生的幻覺,是不是那個叫命運之神的臭女人跟他開了個玩笑。 辛中嶧派人找他的時候,他並沒有跳河,也沒有臥軌,而是獨自漫步在機場西邊的公路上,他走過了趙王渡,走過了彰河橋,然後又折回來,走過了趙王渡,在機場西邊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臥。他在看天上的流雲。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雲就像淡淡的煙絲,一縷一縷地聚散離合。遠處是紗廠,隱隱約約地傳來機器的轟鳴聲。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輕鬆,有的忙碌,輕鬆也好,忙碌也罷,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運戲弄的棄兒,滿臉憔悴,滿腹辛酸,滿身臭汗。 他不是有意失蹤的,他也壓根兒沒打算失蹤,他就是想出來走走。只不過,這是他參軍後第一次沒打招呼就離開了營房。他沒想到要請假,請不請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今天中午,連長正式找他談話,要他做好復員的準備。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從辛副參謀長和彭副政委乃至團長任廣先、政委楊萬輝那裡得到暗示,他再也沒有可能提幹了,因為在上前線和從前線回來之後,已經從戰鬥骨幹裡提了幾十個幹部,另外還從軍校裡分配來了二十多個幹部,現在幹部嚴重超編,一個團的幹部,分給一個半團差不多都夠用了。更重要的是,軍委下了紅頭文件,今後軍官全部來自院校,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 天啦,僅僅過了十個月,一切都變了,那一班車他沒趕上,那就只能永遠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嗎?當然不能。 范辰光在草地上臥了半個小時,站了起來,在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裡突然湧出一句歌聲——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開始漫步,一邊漫步,一邊哼哼這兩句歌詞,這樣哼著,他覺得心裡好受多了。這兩句歌詞就是為他寫的,就是他現在心情的真實寫照,堅定,不屈,悲壯,英勇。是的,他要站起來,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出倒下去又站起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更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一個受苦的人站起來是怎樣的一種壯懷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夠多的了,他生活在一個拉板車的農工家庭,從上小學起,他就為交不起學費而無數次蒙受同學們的譏笑和老師的呵斥。他不是沒有上過中學,他上過初中一年級,但是由於家裡沒有糧食讓他帶到學校去,他吃過紅薯葉子,吃過學校菜地裡的爛菜幫子,甚至在中午別的同學開飯的時候,他獨自溜到小鎮上,到小飯館裡偷剩飯吃,在他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他沒有營養,他在初中一年級只讀了二十二天半,他是在餓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著父親拉板車,一天掙五角錢。可是,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檔案裡沒有記載,他想方設法讓人記載了,又成了他弄虛作假的罪過,從此把他的命運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後,當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時候,他對前去探視的岑立昊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來:「你知道你比我多什麼嗎?你什麼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樣東西,基礎。我缺的就是基礎,打從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來那天起,我就永遠地失去了狗屁基礎。你是地形專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陽面的一棵樹,這就決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陽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陰面的種子,太陽永遠背對著我,你那裡已經春光明媚了,我這裡還是積雪未化。我沒有長成青苔就算幸運了,我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是一棵彎彎曲曲的樹,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畸形嗎?讓你從石頭縫隙裡往外長,讓你永遠浸泡在潮濕陰暗的土壤裡往外掙扎你試試?「 1979年10月23日下午,從4點20分開始,范辰光在266團西邊六公里處,同十八世紀奧地利工人作家歐仁·鮑迪爾心心相印,達到了靈魂深處的交流。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首歌讓范辰光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禁不住哼出聲來,而且越哼聲音越大,最後乾脆放聲歌唱,當唱到「這是最後的鬥爭,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時候,他重複了十幾遍,而當唱到「一旦把他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的時候,他感到身體裡面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唱著唱著,淚流滿面。 在遼闊而空曠的傍晚,他的歌聲飛得很遠很遠,洇過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的記憶裡永久儲存。 6點46分,辛中嶧開著吉普車找到了他。 六 岑立昊一跤摔出一段愛情故事。 那一跤把他的右腳腕徹底摔壞了,原來安的鋼釘不僅失去了作用,而且也成了需要手術清除的一部分。這樣的手術師醫院做不了,就到駐地野戰醫院103醫院住院治療。醫生給他重新安了一些零件,並警告他說,不能再亂動了,再亂動必瘸無疑。就是不亂動,痊癒之後恐怕也是兩條腿長短不一。這下把岑立昊嚇壞了。走起路來兩條腿長短不一,那就有損軍威了。再往深處想,恐怕還不僅僅是有損軍威的問題,弄得不好,落個殘廢,就要轉業了。 岑立昊老老實實地住了兩個月的院。當然,壞事也可以變好事,這兩個月正好可以複習參加高考。雖然當了幹部,但當時祖國山河一片紅,到處都是高考聲。就連那些明知不可能考進大學的人,也著手投考函授刊授電大夜大之類,文憑熱就是那個年代掀起的高潮。岑立昊本來底子就厚實,當然不甘心長期戴著高中生的帽子。而且他的眼光還高,要考就考清華大學或者中國科技大學。 岑立昊以往走路有兩個毛病,一是昂著腦袋,讓人總覺得傲慢,二是大步流星,更讓人覺得傲慢。這次住院把這兩個毛病差不多糾正了一個半。以後出院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岑立昊都不敢快步走路,而是慢吞吞的,似乎一步一個腳印,很有穩健的派頭。由於步速放慢,腦袋也就沒有理由昂得那麼高,總是下顎微收兩眼平視,更顯得有城府了。 除了有了高考複習時間和被迫地培養了風度,這次摔跤,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好處,便是順理成章地同蘇寧波建立了同志關係,然後又把普通的同志關係發展到親密的同志關係。 因為海滑留守處事情不多,又因為那一跤是她和岑立昊共同摔的,所以她就經常找藉口請假,然後到103醫院陪伴岑立昊。 以後蘇寧波取笑岑立昊說,「你這個人也許是個可以造就的國防料子,但是跟女孩子鬥心眼,你差遠了。」蘇寧波說,她早就知道岑立昊那點小心思了,但是她不喜歡他死要面子不老實的態度,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他夢裡都喊過蘇寧波的名字,真正面對卻假裝矜持,故意把她的名字說得吞吞吐吐,好像他不在意她似的。蘇寧波說,「我就是要提到劉尹波,就是要讓你吃醋。你那個醋吃得好暴露,吃得好沒風度。」 岑立昊被她講得無地自容,但還是強詞奪理,說,「誰吃醋啦?我只是覺得你挺無知,挺容易被蠱惑的。就劉尹波那兩下子,嗨,不是吹的,我可以給他輔導高中數理化你信不信?」 蘇寧波就笑,看不出是信不信,但能看出來跟岑立昊在一起她很快樂,無論是她戲弄岑立昊還是岑立昊吹牛,她都很快活。岑立昊很愛看蘇寧波笑,是那種俏皮的笑,舒展的笑,但又是純潔的笑,健康的笑。這個女孩子恐怕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環境裡,從那清澈的眸子裡就能看得出來,那裡面一點陰影一點雜質都沒有。蘇寧波走路的樣子也很好看,尤其讓岑立昊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她主持266團八一聯歡會的時候,她穿著海軍的白襯衣,肯定是修改過的,線條優美,走起路來胳膊甩得有些誇張,昂首挺胸但不翹下巴,自信和謙虛、展示和含蓄都在那幾步裡。 有時候岑立昊也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是用來看的,不能做老婆,一做老婆,生孩子下廚房就俗了,就不漂亮了,就把漂亮淹沒了。 在轟轟烈烈的高考大軍裡,蘇寧波也是虔誠的一員,因為她高中畢業就特招了,還帶著開後門的帽子,排級幹部當的不那麼理直氣壯。她想考美術學院,專業考試有點把握,上小學的時候她就是×基地所在市文化宮少年美術班的尖子,而且還是以美術人才的身份特招入伍的,但是語文、數學和政治這三門課是必考的,所以也得複習。 岑立昊語文還湊合,作文馬馬虎虎,他可以幫助蘇寧波做出一篇文采橫溢的文章,但蘇寧波說這樣的文章好看不中用,作文和文章是兩回事,要有層次,要有重點,語法要規範,句式要規範,結構也要規範。幾個規範下來,岑立昊就掃興了,說,「我沒那麼規範,你找劉尹波吧,這個人別的不行,就規範行,他能把隊列規範得像機器,搞規範我搞不過他。」 蘇寧波就假裝生氣,說,「又吃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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