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一一


  到了下午四點鐘,翟岩堂還是沒有回來,岑立昊沉不住氣了,心神不定。為了掩飾不安,就跑道後牆邊上練倒立。岑立昊的軍體水平一般,練倒立卻是拿手好戲,只要高興了或者不高興了,或者動腦子動多了,或者有什麼問題想不開了,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倒貼上去,腦袋向下,讓血從上往下流。

  岑立昊像壁虎一樣在宿舍後牆上反貼了十多分鐘,由胡思亂想漸漸地集中到一個問題上,那就是擔心。因為按規定,節假日的下午五點鐘要點名,到時候如果翟岩堂還不回來,那就麻煩了。教導隊是什麼地方?教導隊的紀律是鐵的,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不假外出和逾假不歸的,出現一個處理一個。如果處理了翟岩堂,那就勢必要拔出蘿蔔帶出泥,翟岩堂人老實,不會打馬虎眼,三盤問兩盤問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禍首。

  他決定採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首先,他沒法跟翟岩堂聯繫,因此那邊的情況不明。其次,點名是必然的,他沒辦法阻止。他突然想,四點半的時候如果教導隊出點事就好了,譬如團裡突然通知隊領導到團裡開會,譬如炊事班突然著火了,再譬如有兩個學員打架,隊領導都忙著處理他們去了,或者有個學員急性盲腸炎發作了,隊領導趕緊組織搶救……

  想到這裡,岑立昊的腦子裡哢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這個情況可以由自己來製造,問題是怎樣才能讓盲腸炎發作呢?這一點他完全是門外漢。但順著這個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譬如把教導隊豬圈裡的豬放出去兩條,趕到一個角落裡,然後向隊領導報告,招呼大家全體找豬,如此就可以幫翟岩堂亂中過關。

  岑立昊開始行動了。一個空中散花,把自己從牆上剝下來,當真遛達到廁所西邊的豬圈附近。但是,真要動手的時候,他發現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他的方案簡直漏洞百出,實施起來困難重重。首先,豬往哪裡趕?當真丟了怎麼辦?第二,就算有了地方,豬能聽他的話嗎?他平時做好事不積極,喂豬幫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跟豬們沒有建立感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幫他的忙。第三,他平時不到豬圈來,這次不僅來了,而且高度負責,居然細緻入微地發現豬少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想來想去,還是無從下手。這時候他才發現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處理這類雖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並不高。

  太陽西偏,暮靄升起。岑立昊站在豬圈旁,惦記翟岩堂,放眼地平線,遐想蘇寧波。

  從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豬圈,眼前是菜地,越過菜地是鐵絲網,鐵絲網的西邊是小河溝,小河溝的西邊就是機場的領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還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寬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條蒼茫混沌的地平線,趙王渡現在就隱藏在那條地平線裡。岑立昊熟悉那裡的地形,定點時,那裡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個村落,每一片樹林,都是他的目標,都是他坐標中的數字,都是他假像中的出發待機地域或者預備隊集結地。但是,現在那裡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地,他不知道那裡正在發生著什麼或者已經發生了什麼。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岑立昊的腦子在一圈一圈地脹大,他設想了許多可能,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翟岩堂超假暴露了,暴露了之後又把他出賣了,然後辛中嶧親自找他談,那他就對不起了,索性把來龍去脈都說個清楚,反正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攬的,完全是天災人禍。

  想到這裡,反而有一陣解脫的輕鬆,但這輕鬆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可以不管別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岩堂,更不能把自己暴露,他不能因為一封莫明其妙的來信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他還是得採取行動,當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讓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誰的急性盲腸炎弄發作了讓大家去救人。實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攔住翟岩堂,兩個人一起編造一個誤假的原因,大不了挨個處分……

  然而,就在他已經堅定了決心,準備付諸行動的時候,他看見從機場西邊的碎石大道上,飛奔過來一個身影,他的血液立即加快了循環——沒錯,那是翟岩堂,像是天邊來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點五十六分,翟岩堂回到了教導隊。

  五

  不斷有消息傳來,南方的邊境摩擦越來越嚴重,戰爭看來在所難免。四大金剛度日如年,他們盼望打起來,他們更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提幹命令下來。

  范辰光在這期間比較活躍,訓練之餘,寫了不少通訊報道,其主題是某某部隊加強應急訓練,嚴陣以待;某某團長組織部隊深入研究山嶽叢林地帶作戰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經驗;某某教導隊培養高素質人才,湧現出新時期四大金剛;某某某十項全能技術創造新記錄,等等。有的在教導隊的黑板報上發表,有的在軍區小報上發表。軍區小報上發表的都是豆腐塊,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匯款單上寫著一元六角。

  岑立昊對范辰光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是投機。范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說是初中畢業,但不僅岑立昊,連劉尹波都懷疑他小學沒畢業。正因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范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說他沒文化,他能在報刊上發表文章,這是什麼文化?這是作家記者的文化。范辰光越是拿報刊說事,岑立昊和劉尹波之流就越是不屑,劉尹波說,「發表文章算個屁,你懵得了別人懵不了咱們。通訊報道那玩意兒還不好寫?具有小學五年級文化的人都能寫,時間、人物、地點、事件,得了,寫清楚就可以發表。那是體力活。」

  劉尹波一說這話范辰光就跟他急,說:「你劉尹波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寫試試。」

  劉尹波說:「我寫那玩意兒幹啥?知道嗎,我在寫論文呢。知道什麼叫論文嗎?大塊頭,大手筆,那是對部隊建設有指導意義的,不是那種不痛不癢吹牛拍馬的豆腐塊。」

  范辰光說,「你狗日的跟岑立昊一個吊樣子,自命不凡,狗屁!」

  這時候岑立昊就要發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個字你要錯上九十九?說你沒文化你還不服氣。知道報紙給你發表的都是什麼嗎?改過來的錯別字加上標點符號。你牛什麼牛?」

  范辰光一看岑立昊參戰,立馬就老實了,氣呼呼地練他的俯臥撐。那意思是,你們也別牛,我不光會寫報道,練技術你們也不是個。

  范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還堅持筆耕,是有他的深層考慮的。文化程度確實是他的軟肋。他的想法是,要用報刊發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幹的問題上因為文化程度出了紕漏,他還可以因為會寫報道而作為特長骨幹擁有回旋餘地。以後的實事果然證明,范辰光是有遠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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