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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楊邑其實已經有了對策。按照師部的部署,一旅將于明天夜裡打響,佔領西華山,吸引司坡店、西黃集等地共軍分兵來援。二旅一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一線佈防,阻擊共軍增援部隊。三旅機動至棋仙寺一帶集結,向南作為預備隊,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樓。

  楊邑的信心還是建立在陳秋石死亡的基礎上,這倒不是因為他怕陳秋石,而是他認為陳秋石突然被殺,給趙子明留了一個很難擦的屁股。根據楊邑的勘察分析,陳秋石的所謂革職,很有可能是江淮軍區遮人耳目另有所圖,因為從整個淮上獨立旅的佈防看,基本上都是陳秋石的風格,譬如說西華山的防禦,就是小正面、少側翼、大縱深、寬間隔的配置方式,這種防禦態勢陳秋石敢,別人不敢,因為陳秋石還有下一步的動作,戰鬥發起後,他可能會用運動戰的方式循環使用有限的兵力,對進攻之敵形成拉鋸式反復殺傷。而要實施第二步,必須對兵力火力和時機都把握得相當準確才行。而趙子明能夠做到這一點嗎?楊邑對此完全可以輕視。

  接下來的戰鬥很有意思。楊邑抓住了西華山防禦的軟肋,那就是楊邑曾經發現陳秋石的西華山點式防禦配置,應對的是大部隊正面作戰,如果以小分隊尤其是夜間偷襲,這種防禦結構會不攻自破。如果陳秋石活著,還得防止他有圈套,陳秋石不在了,沒有圈套了,只剩下套圈了,楊邑的信心就上來了。

  戰鬥發起在淩晨零時零分,楊邑的先頭部隊一個營,在洪大的率領下,按照當初龍柏偷襲南嶽書院的路線向西華山運動,此舉雖有輕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試探虛實。

  洪大輕車熟路,率領一個營分兩路長驅直入。按照楊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隊只要越過第一道防線,就可以直奔西華山,沒想到在二道彎,出現了意外的情況,共軍陳九川指揮一個營突然從側翼出現,包抄過來。洪大大驚,急電楊邑,要求回撤,楊邑卻堅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恰好是陳九川營的出現,更加堅定了楊邑的分析,因為他從陳九川營倉促行動中,看出共軍亂了陣腳。如果是陳秋石指揮這樣的戰鬥,他是不會在戰鬥打響的最初時光調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況摸清楚再說。

  楊邑見時機成熟了,遂命令後續部隊兩個團共七個營,從四個方向分六路向西華山挺進。照楊邑的計算,即便是西華山共軍傾巢而動,也不過一個團的兵力,就是全部參戰,人人獨當一面,那也擋不住國軍的步伐。

  七個營順利地通過了第一道防線,受到的抵抗相當微弱。只有在妙皋峰東南高地上遭到劉鎖柱一個營的反抗,但是國軍進入縱深之後,迅速匯攏,劉鎖柱營一觸即潰。大軍於是蜂擁而至。

  楊邑在指揮所裡美美地睡了一覺,他感到這次戰鬥真是太對不起他的得意門生了,人都死了,他這個先生還利用了他的失誤,把他的繼任者打得丟盔卸甲,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啊!

  天快亮的時候,他被一陣吵鬧驚醒了。馬弁和警衛阻擋不住,門外沖進來洪大和二團團長劉楷傑,洪大一進門就差點兒跪下了,大嘴一咧哭開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隊伍……

  洪大連哭帶喊,旅座,我們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沒有停止進攻,幾次打退共軍的攔截,眼看就要進入西華山了,可是……我的隊伍卻不見了。

  楊邑驚叫一聲,你說什麼,你的隊伍不見了,你的隊伍呢?

  洪大說,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楊邑怒視劉楷傑,你的部隊呢?

  劉楷傑倒是鎮定,兩腿一併說,報告旅座,我的隊伍還在,不過少了一個營,去向不明。

  楊邑抬頭看了看天,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楊邑說,好啊,細水流沙,可我這是兩塊大石頭,你能一口吞下去嗎?

  八

  多年後楊邑在一本書上看見一個名叫克勞塞維茨的軍事家寫過這樣一段話,「防禦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塊一樣分裂著敵人進攻的洪流」,感觸頗深。楊邑說,那個老克真應該到中國江淮西華山來看看,淮上獨立旅在西華山設置的點式防禦體系,真的像天罡陣那樣深不可測,以極少的兵力扼守要點,迫使進攻部隊分流,流入事先布好的陷阱裡,顧頭不能顧尾,顧尾不能顧頭,顧中間則首位不能相顧,兼之左不顧右,上不顧下,焉有不敗之理?國共兩軍的西華山戰鬥,就是克氏防禦理論的經典運用。

  楊邑的西華山戰鬥最終無功而返,而章林坡和喬聞天親自督戰的西黃集進攻戰鬥則是另外一種打法。趙子明指揮部隊在窯岡嘴以西只設置了一道阻擊陣地,卻有三個梯隊輪番參戰,而且縮小了防禦正面,結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絕對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讓的架式。

  戰鬥從夜裡打到天亮,陣地前屍橫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華山傳來捷報,以吸引共軍西黃集守軍回援,可是遲遲沒有消息。

  好消息遲遲沒來,壞消息卻不期而至。

  早晨七點,楊邑在電臺裡報告,共軍採取穿插分割的戰術,將國軍兩個營有餘的兵力陷於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華山戰鬥以進攻失利而告破產。

  章林坡差點兒沒有暈過去,臉當時就黑了,厲聲質問楊邑,共軍西華山防線到底有多少兵力?

  楊邑老老實實地回答,建制部隊僅有兩個營的兵力。

  章林坡氣不打一處來,又問,那共軍的主力在哪裡?

  楊邑說,依卑職淺見,其主力應雲集在西黃集,準備打我殲滅戰。

  章林坡怒吼,胡說八道!西華山乃共軍後方基地,戰鬥最先打響,共軍能夠按兵不動嗎?

  楊邑說,竊以為,共軍並未分兵,其戰術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禦假像迷惑我軍,待我兵力集中於不利展開地區,必然反攻,守點拉線鋪面,是陳秋石防禦戰術的一貫伎倆,望師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楊邑的判斷,扔掉話筒,怒火滿腔地對喬聞天說,楊邑無能,視共軍為虎。

  喬聞天說,從前兩輪進攻來看,共軍乃倉促應戰,兵力調整十分勉強。西黃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為困獸猶鬥,而不是守點打援。

  章林坡說,參謀長言之有理!如果是陳秋石活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而現在指揮淮上獨立旅的,都是白面書生,他們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氣魄去跟我玩戰術。

  我料定趙子明不敢輕易出動西華山守軍,他要防止楊邑殺回馬槍。

  喬聞天說,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堅持至下午,權且放棄進攻棋仙寺,調三旅機動部隊南下,西黃集應該不難攻下。

  於是再打,再打還是打不下去。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鏖戰,三個團各有一部分,總共將近兩千人都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之間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當喬聞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後,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怎麼會這樣?擠成了一個坨坨,戰鬥隊形怎麼展開?這仗是怎麼打的?

  二旅副旅長白知賢在電臺裡報告,部隊進攻所經路線狀況很差,部隊為了搶佔西黃集,爭先恐後走捷徑,多數沒有遇到反抗。幾支部隊齊頭並進,走到一起才發現,全在一個山溝裡。

  喬聞天頓時就蒙了,結結巴巴地說,師座,情況不妙啊,這就像猛虎趕羊群,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全都趕在虎口下了。我研究了戰例。在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是採取這種戰術,把松岡聯隊的兩個中隊和漢奸的兩個團驅趕至官亭埠東南,聚而殲之。

  陳秋石?章林坡打了一個冷戰。不會吧,陳秋石在哪裡?陳秋石昨天已經被埋在妙皋峰了,難道他借屍還魂了,難道他詐屍了,難道他陰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當口,一個參謀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臉如土灰,報……告,師座,大事不妙……陳秋石來了,他……要跟……師座……通話……自始至終,這個參謀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章林坡一屁股癱軟下去,閉上眼睛,兩顆眼淚從眼角落下。

  喬聞天問,陳秋石在哪裡?

  參謀還在結巴,在,在二號……指揮所……電臺……裡……

  在二號指揮所裡,章林坡終於聽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聲音:章林坡將軍,我想你不應該意外,兵不厭詐嘛,當然也包括詐屍。

  章林坡對著話筒咬牙切齒地說,你想怎麼樣?

  陳秋石說,很簡單,我想和平。現在,請允許我把當前的態勢向章將軍介紹一下。自昨晚章將軍悍然發起大別山戰爭以來,我軍先後在西華山戰場、窯岡嘴戰場、西黃集戰場斃傷貴部一千餘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黃集兩個團已對進犯之敵二千余人進行集中控制,貴部兵力雖多,但無法展開戰鬥隊形,坐以待斃。另,我部之西華山部隊兩個營業已實現戰術機動,在司坡店以北二十裡集結待命,如果需要,他們會在一個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再有,我部棋仙寺守衛二團,已以小部兵力鉗制貴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羅家集以南十公里處。如果需要,他們會在半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基本情況就是這樣,請章將軍權衡。

  章林坡的軍裝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裡面的襯衣也被扯得亂七八糟,腦門上汗珠滾滾,眼神錯亂迷離,拿著話筒的手不停地抖動,半天才說出話來——請問,你是人還是鬼?

  話筒那頭平靜地說,我是新四軍淮上獨立旅旅長陳秋石。貴部從哪裡來,還請回到哪裡去。

  章林坡把話筒高高地舉起來,牙幫骨在那一瞬間高高凸起,就在即將往下扔的當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後轉著圈子,像啃梨子那樣對著話筒喊,遵命,遵命,他——媽——的,老——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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