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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章林坡說,老楊你急什麼!坐下,我跟你講,這不是我的意思,按我的意思,恨不能一槍把他斃了。這是長官部的意思。

  章林坡說,長官部做出策反陳秋石的計劃,是經過周密研究的,是一項重大的戰略行動。促其臨陣倒戈是上策;上策不成,攪亂他們的陣線,讓陳秋石喪失指揮權,這是中策;中策不成,還有借刀殺人。一句話說到底,即便陳秋石不能為我所用,也要讓他失去共產黨的信任,讓他成為共產黨的囚徒。

  楊邑呆若木雞,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離開章林坡官邸的時候,他的步子都有點輕飄飄的了,恍惚害了一場大病。他不知道長官部為什麼做出這樣惡毒的計劃,只能理解是戰爭需要了。

  直到兩天之後,楊邑才從郭得樹那裡得到一個令他驚駭不已悔之不迭的消息,國軍長官部之所以下了決心要策反陳秋石,除了來自共產黨內部的鬥爭讓他們看到了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另外又掌握了一個法寶,而他們掌握的這個差不多置陳秋石於死地的法寶,恰好是楊邑從陳秋石手裡搞到的。

  官亭埠戰役之後,章林坡讓楊邑利用師生和同盟的雙重關係,到杜家老樓找陳秋石,以研究敵軍規律和戰術特徵為名,索要官亭埠戰役過程中淮上支隊的作戰方案和全部文電,陳秋石雖然為難,但考慮到抗戰大局,又礙于先生的面子,最後讓人摘要做了一個副本,儘管做了一些技術處理,但是淮上支隊在作戰中的戰術指揮、兵力運用、機動能力、通信能力等等,還是難免有所體現。

  正是這個資料副本,成了國軍長官部意欲策反或嫁禍陳秋石的利器。陳秋石到淮上州不久,江淮省委和軍區的特情小組對他的秘密調查已經展開了。

  陳秋石帶著馬建科離開淮上州的時候,章林坡在皋城大飯店設宴為陳秋石餞行,袁春梅等留守人員也參加了,國軍新編第七師的頭面人物幾乎全部到場,相當隆重。章林坡一反常態,席間口口聲聲稱陳秋石為陳老弟,說陳老弟乃民族精英,國家棟樑,道德學問堪稱人中豪傑。

  這頓餞行酒,同陳秋石剛進淮上州的時候恍惚天壤之別,表面上其樂融融,大家都說一些隔靴搔癢的話,即便話裡有話,也是點到為止,不往深裡去。

  楊邑早就接到任務,領兵護送陳秋石直到西黃集,直到同淮上獨立旅的部隊交接。

  飯後啟程,樓前停著兩輛吉普車和五輛卡車,劉鎖柱帶領自己的下屬分乘兩輛卡車,將陳秋石的帆布吉普車夾在中間。最後一輛卡車全是物資,有麵粉、布匹、罐頭、藥品等等,還有一個特製的行軍折疊床,美國製造。章林坡送給陳秋石個人的有三件禮物,一件是黑色的狐皮大氅,據說價值極其昂貴;第二件是一把鑲嵌寶石的勃朗寧袖珍手槍;第三件是一個廚師,一個矮胖子四川人,全部用豆製品作原料,能夠辦一桌全席,陳秋石在皋城大飯店就餐,多次誇獎,章林坡乾脆把他作為禮物送給了陳秋石。

  這三件禮物,陳秋石沒有推辭。陳秋石說,恭敬不如從命,章將軍的情意,秋石不會忘記的。

  五

  送走陳秋石,章林坡說,第二場戲開始了。老郭,皋城大飯店你沒有安竊聽器吧?

  郭得樹說,沒有,那東西對陳秋石他們不起作用。

  章林坡眉頭一皺說,回去,馬上研究下一步行動。

  汽車開了十多分鐘,進了章林坡的官邸,勤務兵送上茶,章林坡交代副官,我要午休,任何人不得進來。待副官出去,章林坡轉臉問郭得樹,酒席上我看你滿臉矜持,席終人散又面露得意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招數?

  郭得樹深沉一笑說,師座,你認為楊邑策反陳秋石會有結果嗎?

  章林坡說,我當然不會這麼認為。怎麼,你是不是懷疑楊邑反被陳秋石策反過去?

  郭得樹說,我和師座一樣,堅信楊邑不會背叛党國。楊邑和陳秋石這兩個人都很奇怪,陳秋石絕不可能投靠國軍,但是不排除他對國軍抱有僥倖心理。楊邑絕不會投靠共軍,但同樣也不排除他會幫助陳秋石。卑職認為,策反陳秋石乃至除掉陳秋石,都不是目的。長官部的意圖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剝奪陳秋石的兵權,讓淮上支隊群龍無首,造成內部混亂。

  章林坡沉吟道,這比懷柔感化要靠譜得多。你有什麼具體打算嗎?

  郭得樹說,卑職有一個設想,像陳秋石這樣的人,雖然是戰術專家,但是也不可能盡善盡美。陳秋石打仗,強調不戰而屈人之兵。但是,他們的組織不會這麼看,他們只要結果,不管境界。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有用兵手軟的問題,已經在江淮軍區引起爭論,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抓住放大,讓他的上級產生不滿……

  章林坡說,啊,這個不行。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也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他保存實力不會受到責備。

  郭得樹笑了,師座,您看問題真是入木三分。卑職也悟到這一點了。我們不妨從另外的角度考慮,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但是跟我們打仗呢?紅軍時期,陳秋石就是因為跟國軍打仗忽上忽下,當了三次團長又當了四次連長。

  章林坡手撫前額想了很長時間,問,你是說,再讓他幾上幾下?這是個好思路啊!可是怎麼才能讓他下呢?

  郭得樹毫不含糊地說,搞反間計。他們的組織有個致命的弱點,疑心太重,只要出了問題,就會搞內部鬥爭,整頓肅反。譬如出了叛徒,或者地下組織被破獲了,或者情報洩密了,或者有人告狀了,等等,他們都有可能搞運動,運動就是搞人。

  章林坡來了情緒,坐正身體說,那你說說,你這個反間計怎麼個搞法,誰來搞?

  郭得樹說,事實上我們的反間計已經開始了,陳秋石來淮上州談判,雖然在首席宴會上出了一把風頭,但並沒有給他們爭取多少實際利益,打道回府,師座給了他極高的禮遇,重禮相送,依依惜別,這些情況都會出現在江淮軍區的情報部門的案頭。卑職斷定,他們對陳秋石的疑心已經加重了。如果我們給他製造一發重磅炮彈,那他很快就會失寵。

  章林坡說,我們從哪裡搞這發重磅炮彈?

  郭得樹說,師座,卑職已經看到製造這發炮彈的能工巧匠了。

  六

  車隊在山路逶迤行駛,走得不緊不慢。

  陳秋石和楊邑坐在後排,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對視一眼。

  楊邑忽然說,秋石,問你一個私人話題,當年你在南湖分校深造的時候,我就聽說你有家室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家鄉就應該在這一帶。

  陳秋石說,是的先生,在玫山的隱賢集。

  楊邑哦了一聲,又問,家人別來無恙?

  陳秋石苦笑一聲說,遭土匪董占水搶劫,父母雙亡。

  楊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那夫人和孩子呢?

  陳秋石說,杳無音信。我回大別山後幾次托人查找,均無結果。我的兒子是戊辰年出生的,如果活著,還差二十六天就滿十八周歲了。

  楊邑驚愕地看著陳秋石說,啊,記得這麼清楚!

  陳秋石說,不敢想起,不能忘記。

  楊邑歎道,秋石,愚師不該多問,也不能多勸,只是送你一句話,不隨意,隨緣。

  在西黃集,陳秋石同楊邑分手。陳秋石按照師生的禮節,很正規地向楊邑敬禮。陳秋石說,先生,後會有期,保重!

  楊邑說,秋石,愚師還是那句話,但願戰場上我們並肩戰鬥,而不是反目成仇。

  楊邑的車隊絕塵而去,陳秋石目送很久,直到完全沒了蹤影,這才轉過身來。

  陳秋石說,好了,我們該解決新的問題了。陳九川!

  陳九川就在身後十幾步遠,聽見陳旅長喊,高聲「到」了一聲,跑步過來。

  陳秋石盯著陳九川的臉,逼視。陳九川被看得心裡發毛,情不自禁地往後挪了挪腳後跟,還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腮上的傷疤。

  陳秋石說,陳九川,你知道從汲河大橋到西黃集這一路上我看到什麼了嗎?我看到了你的槍口!

  眾人面面相覷。

  陳九川說,我奉命保護首長的安全,難道錯了嗎?

  陳秋石說,有你這樣保護的嗎?我是軍事調處執行小組首席代表,國軍楊邑少將是來送我的,難道旅部沒有通知你們?夾道歡迎你們沒有搞,卻搞了個夾槍歡迎。這三裡路,面對國軍護送軍官,我汗流浹背,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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