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四十


  袁春梅抬頭看天,天色越來越暗,雪仍是洋洋灑灑鋪天蓋地。

  三點二十分,袁春梅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置陳秋石的警告於不顧,決定對敵人進行中間截擊,造成其首尾不能相顧之局面,亂中查明車隊所運物資。

  袁春梅把劉鎖柱和許得才召集過來商量,袁春梅說,我對戰鬥指揮不熟,你們看怎麼打?

  許得才愁眉苦臉地說,鬼子這麼多,打起來恐怕跑不掉。

  袁春梅說,許得才你要是再講洩氣的話,我就先把你連長撤掉,打完仗再跟你算帳。

  許得才說,你把我連長撤掉更好,我免得送死了。我寧肯不當連長,也不想送死。

  袁春梅真的火了,掏出手槍說,那我現在就把你斃了。你是選擇好好打仗,還是讓我把你斃了?

  許得才見袁春梅動真的了,不敢說怪話了,陰死陽活地琢磨了一陣子說,袁副政委,咱們人少,不能一呼嚕都上去,可以採取四面開花的戰法,把鬼子的注意力引開,另外的兵力偷襲車隊。

  袁春梅說,很好。你這個膽小鬼還是有點子的。

  後來袁春梅就做出了決定,由劉鎖柱五連潛入鷹嘴石二十米處,以五連強項手榴彈進行十分鐘火力準備,同時以六連佔據鷹嘴石東西各一個制高點,對敵護送兵力進行攔截。劉鎖柱帶一個班,在戰鬥發起後伺機接近車隊,查明車載物資。

  部署完畢,大家便分頭行動。

  戰鬥打響後,前面幾分鐘很順利,劉鎖柱連隊的手榴彈基本上彈無虛發,全都在目標中間開花,有三輛車終於癱瘓。但是情況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就在劉鎖柱帶領幾名突擊隊員沖向那幾輛癱瘓汽車的時候,就近的鬼子約有七八個人一起端著槍瘋狗一樣哇哇叫喊著沖了過來,還不到三分鐘的工夫,前後又有兩隊鬼子,不顧一切地叫喊著也圍了過來,一個鬼子已經被打倒在地上了,仍然狂叫著向這邊爬,爬著爬著還往劉鎖柱這邊扔了一顆手雷,好在扔手榴彈是劉鎖柱的看家本事,劉鎖柱眼疾手快,彎腰把那顆手雷撿起來,準確地砸在那個鬼子的腦袋上。但是隨著一陣槍聲,劉鎖柱身邊也倒下去幾個戰士,活著的連滾帶爬,鑽到汽車下面。鬼子一看汽車下面有人,更是一窩蜂地向汽車方向沖,前仆後繼,絕不後退。雙方展開近距離槍戰,眨眼間血流成河。

  這情景,讓袁春梅心驚肉跳。她雖然有犧牲的準備,但還沒見過這樣慘烈的場面。袁春梅大叫,許得才,給我打,把鬼子給我擋住!

  許得才在不遠處回應,沒有機關槍攔不住啊!

  戰鬥打得騎虎難下,袁春梅身邊的人越打越少,袁春梅暗自叫苦,再有十分鐘,非打光不可。就在這時候,有一個戰士哭喊著從袁春梅身邊跳起來,沒命地往山上跑,袁春梅怒火中燒,舉槍瞄準,一槍把那個逃跑的戰士撂倒了。袁春梅大喊,誰再逃跑,這就是下場,給我沖!

  說完,抱起一挺機關槍,縱身一躍,跳到大路上,轉著圈子掃射。許得才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裡也搞到了一挺機槍,在山上一陣猛掃,這才把鬼子暫時壓了下去。

  趁這當口,袁春梅邊打邊喊,劉鎖柱,不要打了,爬到車上去!

  劉鎖柱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躲避著子彈,拿步槍刺刀一陣猛戳,戳彎了一把刺刀,又跳下車子從地上撿起一把三八大蓋,足足戳了有十多分鐘,然後跳下車,神氣活現地向袁春梅報告,副政委,狗日的裡面是船,是小筏子,鐵皮的。

  八

  袁春梅率領三團五連六連在長嶺山同日軍輜重部隊血戰的時候,陳九川在指揮所裡急得團團轉。他現在的身份是陳秋石的馬夫,可是除了喂馬,他幾乎沒有別的事情。韓子君給他交代的任務是保護陳副司令的安全,實際上就是給陳秋石當警衛員,這個差事陳九川當然不會滿意。

  他更不滿意的是陳秋石的做派。陳秋石不像他熟悉的那些首長,陳秋石的臉多數時間都是板著的,不愛說說笑笑,而且陳秋石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沒有人敢靠近。

  陳九川給陳秋石當馬夫之後,陳秋石跟他有過一次簡短對話,陳秋石問,陳九川,你知道為什麼讓你給我當馬夫嗎?

  陳九川眯縫著小眼睛說,知道,國民黨要罷官,不讓我當連長了。

  陳秋石笑笑說,這個原因只占一半。還有一半,我先不告訴你。我聽說你是一個很勇敢的戰士,每次打仗都是衝鋒陷陣,這固然好。但是我也要告訴你,作為一個指揮員,光勇敢是不夠的,指揮員打仗不能只靠手腳,而要靠腦子。說實話,我也不認為身先士卒就是指揮員的優點。我聽說你的戰鬥積極性很高,這當然是值得提倡的,但你要知道,戰爭並不僅僅為了殺戮。我常常講,三流的指揮員被敵人消滅,二流的指揮員消滅敵人,一流的指揮員既不消滅敵人,更不消滅自己。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陳九川說,陳副司令,我現在是馬夫了,你給我說這些沒有用。

  陳秋石說,糊塗,我說的這些話,對你有大用處。你現在是馬夫不錯,可是等你把馬養好了,我們自然還會叫你去帶兵。你慢慢琢磨吧,有些道理,恐怕要琢磨一輩子。

  這以後,陳副司令就再也沒有跟他和風細雨地說過話了,陳秋石忙得很。

  後來就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陳秋石去司坡店檢查防務,已經上馬了,又從馬上跳下來,背著手繞馬轉了兩圈,左看右看不對勁,黑著臉問陳九川,我的馬屁股上怎麼會有傷痕?

  陳九川嚇壞了,眨巴眼睛回答說,遛馬的時候,被蛇驚了,狂奔,我駕馭不住,就抽了兩鞭子。

  陳秋石冷笑一聲,沒再說什麼,上馬走了。

  從司坡店回來,陳秋石把馬交給陳九川的時候說,陳九川,如果我的馬再讓蛇驚了,你得把那條蛇抓來。你知道嗎,趙政委喜歡吃蛇肉。

  此後幾天,馬屁股上再也沒有傷痕了。

  陳九川隱隱覺得,這個陳副司令並不喜歡他,儘管陳副司令也說過讚揚他的話。有了機會,他還得回到戰鬥連隊去,哪怕當個戰士,也遠勝過當這個雞巴馬夫。

  機會終於來了。在指揮所外面,陳九川親耳聽見了袁春梅在電臺裡向陳秋石報告的聲音。陳秋石在接到袁春梅的報告後,讓馮知良把所有的參謀人員都集中在指揮所,主力團的團長祁深奧和特務營的營長劉大樓也被召了過來。陳秋石說,現在情況已經明朗了,日軍此次行動,完全如我所料,先以步兵集結,佯攻我西華山,以吸引我淮上州主力,其戰役目標實現後,日軍突然南下西行,意在奔襲紫陽關附近軍事目標。

  祁深奧說,陳副司令,日軍主力已經進入西華山腹地,此處離紫陽關一百八十裡,而且雪已封山,他憑什麼奔襲紫陽關,未嘗插了翅膀不成?

  陳秋石說,祁團長,兵貴神速,出奇制勝,這是一門藝術哦!你懷疑他插了翅膀,那我就告訴你,他確實插了翅膀。大家回顧一下這幾天的戰況。前五天,鬼子怎麼說的就是怎麼做的,這是做給我們看的。就在昨天夜裡,鬼子準備已久的輜重部隊突然從肥東撮鎮出發,秘密進入戰區,直奔西華山,在湘紅甸和司坡店一帶同步兵會合。車上裝的是什麼呢,既不是槍炮,也不是彈藥;既不是糧草,也不是兵員,而是一種特殊的武器。一個小時前,三團五連六連在袁春梅副政委的指揮下,以犧牲大半的代價,在長嶺山組織了一場伏擊戰,查明敵輜重部隊所載物資為鐵皮筏子,每車五張,這種筏子長六米,寬一米五,每張筏子可乘坐六人,也就是說,每輛汽車運載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十人,敵兩路車隊共有一百輛汽車運載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千人。

  祁深奧這些天一直氣不順,坐在指揮所裡,看陳秋石從容不迫地指點江山,心裡很不平衡,沒來由地打了一個橫炮說,陳副司令,我們都沒有什麼文化,你跟大夥兒說這些沒用,眼花繚亂的。你告訴我們鬼子什麼時候來,我們在哪裡打就行了。

  陳秋石克制住情緒,苦笑一下,接著說,同志們可以算一筆賬,除了這三千人無須徒步,可以舟楫快速運載,卸下了筏子的一百輛軍車幹什麼?同樣可以運兵,以每輛卡車運二十人計算,又是兩千人。這就是敵人的聲東擊西的全部技術支撐。我們沒有汽車,沒有機械化機動的經驗,這就是我們駕馭戰局的盲區,敵人利用了我們的盲區。我可以斷定,明天西華山煙消雲散,明天的紫陽關就是血肉戰場。

  陳秋石說完,指揮所裡安靜下來,只有外面雪花飄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