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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陳秋石抓耳撓腮地說,我是相信啊,可是敵人他不來你叫我怎麼自信?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將無能,累及三軍啊!我完蛋了。

  陳秋石看著頭頂上越來越高的太陽和遠處空蕩蕩的一馬平川,突然悲從中來,神情莊重地說,教導員,萬一我真的判斷失誤,讓水上大隊的障眼法繞過去了,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護我,到時候我上軍事法庭。我要是被槍斃了,請你派人給我收屍,把我埋了,墳頭上寫個名字。我老家在淮上州玫山縣隱賢集,我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的兒子剛剛滿月,我連名字都沒有給他取。到今天,我的兒子已經十二歲九個月零十七天了。以後如果你們找到他了,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是個東西,誤了兒子也誤了抗日,他的父親臨死的時候向他道歉,對不起了。

  鄭凱南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怎麼回事,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

  鄭凱南驚駭地發現,這個時候的陳秋石臉色蒼白,目光空洞,額頭上掛著黃豆大的汗珠,說話的時候,嘴巴都歪了。鄭凱南心裡咯噔了一下,說,老陳,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病了?

  陳秋石說,我沒有病,我心裡全都清楚。老鄭,也許我犯了主觀教條的錯誤,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敵人。既然我能摸透敵人的心思,敵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將計就計。這下完了,上級交給我的阻擊敵人于蒼南的任務,被我搞得雞飛蛋打。水上大隊如果繞過我們到了漳河橋,太行軍區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馬謖啊,不,我比馬謖犯的罪還大!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說著,竟然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兩隻拳頭不斷地擂打自己的腦袋,像個闖禍的孩子。

  鄭凱南正要上前勸慰,意外發生了,陳秋石抖動的雙手突然停住了,一張淚水縱橫的臉抬了起來,兩隻水霧朦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樹梢某處,耳朵似乎也支棱起來了。刷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手一揮,往臉上擦了一把,兩隻眼睛驟然放光,逼視著鄭凱南問,老鄭,你聽見了嗎?

  鄭凱南說,什麼,你說什麼?

  陳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著,兩隻眼睛眯縫著說,馬蹄聲,你聽,是馬蹄聲,東洋戰馬的蹄聲啊。馬蹄踏在碎石路上,噠噠噠,噠噠噠……你聽!

  鄭凱南彎下腰,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側耳聽了半天,除了風吹樹葉沙沙響,別的什麼也沒有聽出來。他疑惑地看著陳秋石,看見陳秋石的臉色由白變紅,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鄭凱南擔心地問,老陳,你真的聽見馬蹄聲了?你不是做夢吧,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啊?

  轉眼之間,陳秋石就像變了一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兩隻手下意識地捋著腰間的武裝帶,捋得呼呼作響。陳秋石說,哈哈老鄭,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啊,守株待兔,兔子來了,他們終於撞到老子的槍口了。

  他們聽見了槍聲。先是零零星星的幾聲,接著槍聲大作,還伴有迫擊炮的聲音。

  陳秋石大喝一聲,準備出擊!

  七

  西華山遊擊隊成立之後打的第一仗是協助國民黨主力截擊日軍軍火。

  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書記兼淮上抗日支隊司令韓子君專程到楚城同國民黨守備旅長章林坡會晤,兩人寒暄幾句,進入實質話題,就開始唇槍舌劍了。

  韓子君說,我們這麼大的地盤,一萬多平方公里,二百多萬人口,一萬多正規軍和地方武裝,居然讓兩千多名日本鬼子盤踞在這裡搞什麼「大東亞共榮圈」,簡直太恥辱了。

  章林坡說,韓司令,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以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隊,今天還有萬把人,跟著咱喊抗戰口號,一旦打起來,一盤散沙啊!

  韓子君說,我們得到可靠情報,日軍準備發動南下攻勢,近期有一批軍火要路過淮上州,沿淠史河越過大別山,運往武漢外圍,這正是我們出擊的大好時機。我這次奉命而來,就是會同貴部,協商截敵計劃來的。

  章林坡不屑一顧地說,老韓,我軍正在調整戰術,以時間換取空間。目前還不是同日軍決戰的時候,你們還是躲在山裡招兵買馬吧。

  韓子君正色道,章旅長,我已經把我方的意見說清楚了,抗擊日軍,截擊日軍南下軍火,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不能為了自保坐失良機。

  章林坡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你們希望我做什麼?

  韓子君說,打大仗當然要有大部隊。我們也不跟敵人正面交鋒,我們可以利用我們的地形民情優勢,搞襲擾戰。待日軍輜重部隊出現,你主力截擊,將其打散。我們的二十支遊擊隊,三十個區中隊,全部集中使用,在山裡,水上,城裡,鄉間,開闢戰場,分而殲之。

  章林坡笑了,說,老韓,聽你這麼一說,還挺有計謀的。可是我不能聽你的指揮,我得聽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來了通報,證明韓子君提供的情報不虛,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擊日軍松岡聯隊護送的軍火,至少要將這支輜重部隊打回去,阻其南下。

  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韓子君了,他在沙盤前佇立良久,派人叫來了作戰處副處長楊邑。

  楊邑就是當年陳秋石在黃埔分校時候的楊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陸軍學校的同學,過去這兩個人曾在一支部隊裡當營長,就戰術水平而言,楊邑遠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為人圓滑,深諳為官之道,把部隊交給他,無論戰爭怎樣慘烈,他的部隊總能全身而退。而楊邑是個死腦筋,打仗惟勝是求,把部隊交給他,動不動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後就沒幾個兵了。這樣的人,上峰不喜歡,所以總是不得志。直到南湖黃埔分校解散,看在同學同僚的面子上,加上楊邑玩戰術委實爐火純青,是個難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過來,給了個作戰處副處長的位置。這個角色可大可小,可進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楊邑的戰術謀略,而不是楊邑的戰鬥作風。

  當下章林坡把上峰的電文給楊邑看了,交代說,韓子君他們對這次截擊日軍軍火很感興趣,氣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給他們一些實質性的任務。

  楊邑說,他們那幾條破槍,烏合之眾,能起到什麼作用?敲邊鼓還湊合,大仗還是要我軍來打。

  章林坡不悅地說,老楊,你這個思想要不得。現在是統一戰線,焦土抗戰,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東西南北。韓子君的遊擊隊,這次不僅要參戰,而且要在主戰場上。你現在就給我搞一個方案,時機和戰場由你擬定。前提是,在戰術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個團,另有炮兵營、騎兵營。實際戰鬥中,我軍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過一個營,所有參戰部隊,必須保證伸縮自若。明白了沒有?

  楊邑頓了頓說,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峰電文上要求是必須達成截擊敵軍火之戰役目的。如果我們用兵過於保守,僅憑韓子君部零打碎敲,萬一敵軍火搶運成功,豈不耽擱大事?

  章林坡心裡暗罵,這哥們果然對官場規則稀裡糊塗。上峰的電文當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電文裡說嗎?上峰當然不希望敵軍火搶運成功,但是上峰更不願意看到他的部隊被打光。

  楊邑眼巴巴地看著電文,心裡琢磨,從敵情通報上看,敵人的輜重部隊是一個大隊,加上護送的警衛部隊,又是一個大隊,淮上州駐屯軍松岡未必傾巢接應,但不會少於一個大隊,總兵力應該在兩千人左右,相當於一個聯隊了。我軍兩個師打日軍一個聯隊都很吃力,現在正規軍只有一個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過一個營,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看來這個仗不是真打,章旅長的意思顯而易見是虛晃一槍。難道,截擊日軍軍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韓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來完成?

  想到這裡,楊邑不寒而慄。

  章林坡說,老楊,你再琢磨琢磨,確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楊邑盯著眼前的電文和牆上的作戰示意圖,好半天才說,好吧旅座,我盡力而為。

  當天夜裡,楊邑果然制訂了一份虛張聲勢的作戰計劃。按照這個計劃,國軍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觀虎鬥,而把重要任務推給了韓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團長以上軍官討論,大家認為,這份計劃天衣無縫,具有很強的可行性。楊邑心裡明白,這些軍官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章林坡派人把作戰方案送到杜家老樓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指揮部,韓子君看了之後,長久不語。最後冷笑一聲對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說,國難當頭,貴部自保之策還如此圓滿,令人欽佩之至。

  副官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辯解說,韓司令誤解了,這份方案來之不易,出自我軍著名戰術專家楊邑之手。韓司令說自保,本部軍官卻認為是萬全。

  韓子君說,楊邑?是不是那個在黃埔南湖分校當過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韓子君不做聲了,再把方案打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後說,好吧,請轉告貴部長官,我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全體官兵枕戈待旦,我們是何成色,戰鬥中看!

  這次以獨山為主戰場的截擊日軍軍火的戰鬥,若干年後被軍史專家稱為淮上的百連大戰,除了章林坡的國民黨軍部分主力部隊,西華山遊擊隊動員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個遊擊隊和民兵小分隊,在戰鬥中大顯身手,雖然未能成功地殲滅敵人的輜重大隊,但是造成了日軍松岡聯隊和護送日軍近二百人傷亡,殲滅偽軍共七百多人。

  戰鬥中,楊邑臨危受命,以代理團長的身份組織獨山阻擊戰,支撐了六個小時。戰鬥越打越烈,楊邑麾下連長和代理連長先後陣亡七人,楊邑本人身中三彈,仍然揮槍高喊,退卻者格殺勿論!

  楊邑的悲壯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戲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動用後備的兩個團接應,從而將原本計劃的戰鬥規模大大地拓展了。

  陳九川第一次參加真槍實彈的戰鬥就是在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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