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
|
六 神仙嶺大戰之後,陳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團一營當營長。八路軍的建制比紅軍的建制個頭大多了,陳秋石的那個營,有四個步兵連隊,還有一個機炮連,一個手槍排,一個騎兵排,每個連平均一百二十多人,總兵力超過紅軍時期的一個二類團,武器裝備比紅軍時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當營長就可以騎馬了,旅供給部的吳東山看在同鄉同學的面子上,給陳秋石選了幾匹好馬,有焉耆雄駒,有紅山赤兔,還有兩匹繳獲日軍的東洋馬,高大剽悍,雄風勃發。陳秋石親自到供給部的馬廄選了半天,一匹也沒有看上。陳秋石對吳東山說,求馬和求婚一個道理,要講緣分。 吳東山說,我伺候過旅首長,也伺候過團首長,沒想到你這個雞巴大的營長這麼難伺候。你倒是說說,你要什麼樣的馬,我這個軍馬助理心裡也得有個譜吧。 陳秋石搖搖頭說,算了,到了我應該有馬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 陳秋石懷念他的山丹寶馬。 那一年,黃龍高地戰鬥之後,山丹寶馬重新服役,並再次成為陳秋石的坐騎。後來在祁連山同馬家軍作戰當中,西路軍彈盡糧絕,韓子君的一個師,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壓縮在劉家營子不到三裡長的溝壑裡。 最後的時刻到了。槍裡已經沒有多少子彈了,肚子裡四天粒米未進,大刀已經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刺刀、荊棘和寒風撕扯成了碎片。 師部下達命令,埋鍋殺馬,打火造飯。 彈盡糧絕的西路軍,還有什麼?如果全軍覆沒,那麼要馬又做什麼?這個道理陳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後一道殺馬的命令下達之後,陳秋石說,不,還是我來了結吧,我跟它說會話,跟它說說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會明白的。 陳秋石牽著他的山丹寶馬鑽出了山溝。也就是三十幾步吧,在陳秋石此後的歲月裡,這三十幾步就像三千里那樣漫長。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摸著腰裡的手槍。他知道,只要一顆小小的子彈打中馬的眉心,一個生命、一個他所珍愛的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變成一鍋熱騰騰的肉湯,再然後變成揮刀掄槍的力量。 山丹寶馬低著頭,也許它已經明白了什麼,也許它什麼都還不明白,它就那麼信賴地、溫順地跟著他爬出了斷裂溝,爬上了雪地,然後一步一步向樹林裡走去。 突然,它感覺到腹部一陣刺痛,它驚愕地看著它的主人,陳秋石舉著一根帶刺的棗樹枝椏,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邊抽還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隨便你跑到哪裡去,再不跑你就沒命啦! 顯然,它已經聽懂了陳秋石的呼喊,可是它不能離開它的主人,再說,它已經跑不動了。 遠遠跟在後面的趙子明,一看見陳秋石抽打戰馬,就知道他想幹什麼了。趙子明猶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槍,瞄準了馬頭。就在這時候,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多少年後趙子明回憶那個細節,內心還是顫抖——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匹馬微笑了一下,天哪,戰馬微笑是個什麼樣子,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而趙子明卻一口咬定而且是幾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馬在那當口千真萬確微笑了一下,然後彎曲兩條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頭去,兩行豐沛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滾滾而下,落在淩亂的雪地上。 槍響了。 從此以後,陳秋石就再也沒有吃過馬肉,再也沒有騎過馬。這不僅是因為後來的職務和資歷失去了裝備馬匹的資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裡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戰爭之後。 陳秋石到任後不久,三三六旅二團接到任務,掩護抗大分校跳出敵人的包圍圈。陳秋石的一營受命襲擊日軍蒼南據點,達成圍點打援的戰術目標。 這一次是陳秋石獨立指揮作戰,有充分的自主權。頭天下午,他把團裡通報的敵情地形研究了一番,在河灘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擺了一個模擬戰場,然後點起一根香煙,圍著這堆石子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晚飯的時間,教導員鄭凱南發現找不到營長了。騎兵排長說,營長叫了兩個戰士,到河灘上去了,可能是打野鴨子去了。鄭凱南一聽有些光火,都什麼時候了,這老兄居然有閒心去打野鴨子,公子哥兒啊? 鄭凱南一路找到沙灘,卻看見陳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邊扔了幾個煙頭。陳秋石的表情有點呆滯,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題。鄭凱南說,老陳,你在這裡鼓搗什麼,部隊今晚要吃一頓飽飯,夜行軍趕到蒼南,你還在這裡看風景? 陳秋石說,老鄭,你來得正好。我跟你講,我發現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很不對頭,弄得不好完不成。 鄭凱南說,我們不能跟上級講價錢,更不能退縮。 陳秋石說,我不是退縮,但我不能不負責,我們必須把困難想得充分一點。作戰是一門科學,必須先有勝算爾後才有勝券。 情報稱,鬼子水上大隊昨天已經進到邯鄲以北六十公里,野江聯隊正向黃州逼近,意在夾擊我抗大分校和太行軍區機關。我們是在蒼南打阻擊,在三個小時之內,獨立頂住水上大隊,遲滯敵人的行動。這一帶地形一馬平川,視野開闊,一旦打響,我軍衝鋒無異於自投羅網,撤退更是秋風落葉。我們的腿再快,也沒有他的機槍子彈快。所以說,我們要頂住敵人一個大隊是很困難的。 鄭凱南聽完,倒吸一口冷氣,瞪著眼珠子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的意思是,這仗我們不能打? 陳秋石說,不,打是肯定要打的,關鍵在於在哪裡打,怎麼打。打好了,可以出奇制勝,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打得不好就是夾生飯,即使最後完成了任務,也是以重大犧牲為代價的。 鄭凱南說,老陳,我覺得你的想法有問題,我們不能因為顧慮犧牲而對完成任務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不是革命軍人的作風。 這次輪到陳秋石驚訝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鄭凱南,摸出一根香煙遞過去,鄭凱南擺擺手拒絕了。陳秋石自己點上煙,看著西邊漸漸隆重的暮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為什麼,為什麼不顧慮犧牲?如果能夠減少犧牲,我們為什麼要拼命呢?我們當指揮員的,有責任最大程度地減少犧牲。 鄭凱南說,那你說說,你打算在哪裡打,怎麼打? 陳秋石沒有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了幾口煙,吸完煙,把煙頭往地下一扔說,向南移動十二公里,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從前幾次戰鬥的情況看,日軍的掃蕩戰術是軸心型的,表面上看多頭並進,實際上進攻的路線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況,他就會迅速收攏,就像蛇一樣,把我們的部隊緊緊裹起來,慢慢蠶食。我們在漳河峪守株待兔,這只兔子不來,還有那一隻,東邊等不到,還有西邊,他總要來一隻。只要他是多頭並進,他不可能繞開漳河峪,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經之路。我部在此設防,絕不會竹籃打水。我只要打住一隻,就能牽動全域。 鄭凱南說,開玩笑,漳河峪離太行軍區機關僅有十幾公里,你這是把戰火引到我重要目標附近,置高級機關於險境啊!上級不會同意的。 陳秋石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已經來不及報告了,決心已定,立即行動。如果我的決心錯誤,願意接受軍法處置。 鄭凱南見陳秋石說得斬釘截鐵,也有些動搖。 鄭凱南說,給我一支煙。 鄭凱南接過煙捲,陳秋石又把洋火點著了,雙手攏著湊了上去。鄭凱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仰面吐了一口說,他媽的,算我倒黴,給一個戰術專家當教導員不容易啊。這一仗如果打好了,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樁。出了問題我擔著。 淩晨三時左右,日軍水上大隊一個中隊進入蒼南。根據水上掌握的情報,八路軍一部已經在蒼南城南三公里處展開,日軍的這個中隊和配屬的兩個偽軍大隊,是以戰鬥隊形向蒼南進發的,擬待天明以三路輪流通過蒼南河。 日軍這一路行動可謂謹小慎微,在河岸上沒有遇到阻擊,過了河進入青紗帳還是沒有遇到阻擊,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總疑惑八路軍埋下陷阱,因此行動甚為遲緩,基本上要等後隊跟上了,站穩了,前隊再繼續前行,而且是交替掩護,左中右三路並行,隨時交叉,呈菱形網狀向前推進。 水上少佐沒想到他這麼一折騰,把陳秋石害苦了。陳秋石對日軍的行動規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這個人如此謹慎,已經到了疑神疑鬼神經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經病導致整個水上大隊行動比陳秋石預計得要晚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裡,陳秋石差點兒也急出了神經病。他和鄭凱南蹲在臨時構築的掩體裡,雖然表面上談笑風生,但是他不時地偷看馬蹄錶,焦灼之情難以掩飾。 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陳秋石終於沉不住氣了,走出掩體,在樹林裡來來回回地踱步。倒是鄭凱南在這時候表現出了冷靜,鄭凱南說,老陳,你別著急,也許敵人的行動推遲了。事到如今,我們只有耐心等待了。 老陳,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