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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八

  騾馬隊從陳秋石身邊走過的時候,陳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崗子上接受採訪。旅部有個文工團,文工團的團長兼編導廖添丁是個大筆桿子,同成旅長私交甚密,文工團的任務,陳秋石是不敢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來的,除了兩個白面書生,還有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陳秋石的部隊打了一個精彩的勝仗,丫頭們都很興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圍著陳秋石問這問那,弄得陳秋石心猿意馬。好長時間沒有接觸女性了,況且還是一群桃花般燦爛的女孩子,陳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不,她們比黛玉和晴雯更讓他有實實在在的感覺,特別是那個叫梁楚韻的女孩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顯然還是個主筆。梁楚韻坐在他的對面,手裡夾著鉛筆,眼睛格外明亮,陳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紹著戰鬥經過,她就支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一點兒沒有顧忌,眸子裡閃動著無邪的驚喜。陳秋石很不習慣被女孩子這樣肆無忌憚地直視,眼睛不時地回避著,向外飄散。突然就看見一隊騾馬從漳河橋頭稀稀拉拉地過來了,原來是旅部供給處來收繳戰利品了。

  陳秋石老遠沖著騾馬隊喊,老吳,你們這是幹什麼?

  吳東山從騾馬隊裡跑過來,兩手作揖,滿臉堆笑說,恭喜恭喜,老陳,打得好啊!你打了勝仗,我也發了大財!一共繳獲了十一匹騾子,十六匹馬。

  陳秋石站著沒動,瞅著逶迤而來的騾馬隊,問吳東山,老吳,你打算把這些騾馬弄到哪裡去?

  吳東山被他問愣住了,張張嘴說,弄到哪裡?那還用問,弄到供給部統一分配……啊,我想起來了,他媽的我差點兒忘了一件大事。吳東山一拍腦門,朝騾馬隊吆喝了一聲,老鍋,把一隊給我拉到這邊來。

  那個叫老鍋的老兵應了一聲好咧,往前跑了幾步,不多一時就牽了五匹騾馬過來。

  這五匹騾馬一看就是選出來的,高大健壯,器宇軒昂,雖然成了俘虜,卻沒有卑瑣的樣子。吳東山說,老陳,你選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還沒等陳秋石表態,梁楚韻便指著中間的一匹高頭大馬說,我看這匹好。

  陳秋石回頭問,說說,好在哪裡?

  梁楚韻說,個頭大,膘肥,威風。

  吳東山說,姑娘好眼力,這是挑給旅首長的,不過,陳營長是漳河峪戰鬥的功臣,你要是喜歡,就把它留下。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還是給旅首長吧。

  梁楚韻說,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議你選這匹。

  陳秋石說,啊,有點意思,你說說,這一匹有什麼特點?

  梁楚韻圍著那匹棗紅色的騾子轉了一圈說,皮毛光滑鋥亮,說明健康。肌肉發達,說明有力。腿長,能夠跑得快。

  陳秋石點點頭說,是匹好馬。老吳,我要是把它留下,你捨得嗎?

  吳東山臉皮一緊說,你要是把旅首長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話都不說。可是這一匹,我欠師部黃部長一個情,我就想拿這匹馬去抵債呢。

  陳秋石說,老吳你不厚道哦,這匹馬你既然另有用場,何必拿來眼饞我呢?

  吳東山被說愣住了,表情難堪地看著陳秋石,好半天才說,老陳,你是不是真的看上這匹馬了?

  陳秋石依然不溫不火,笑笑說,怎麼講,看上了怎麼樣,沒看上又怎麼樣?

  吳東山咽了一口唾沫說,沒看上,咱們啥也不講。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是別人,你給我三根金條我也不換。我得伺候首長你說是不是?話又說回來了,只要你陳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說了。

  陳秋石看著馬說,老吳,你開個價吧?

  吳東山說,老陳,你是戰鬥部隊的指揮員,仗是有得打的。可我呢,混了幾年,從西路軍死裡逃生,現在倒好,當起了糧草官。你看,我這個擼子,還是整編那年撿的破爛貨。你們有那麼多好槍,也不在乎一把兩把的。

  陳秋石說,我明白了。說著,解開武裝帶,連同上面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扔給了吳東山。

  吳東山喜出望外,捧著武裝帶說,老陳,老陳,你動真格的啊!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匹馬歸你了。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老吳,那把槍是你的了,馬你牽走。本營長不稀罕。把剩下的馬給我牽過來。

  吳東山說,還有六匹,是準備配發團級幹部的。

  陳秋石說,不看。凡是你老吳看中的,我都不要。

  吳東山說,那就只有幾匹差的了,老弱病殘,我準備弄到輜重隊拉車用的。不一會兒,就牽來最後的七匹馬。陳秋石正說著話,眼睛卻被十步開外的一匹馬吸引了去。那是一匹貌不驚人的羸馬,深栗色,腿短身子長,毛髮淩亂,眼神無光,身上馱著兩捆長槍,四箱彈藥,還有一些毯子被子之類的東西。陳秋石估計了一下,馬背上的東西少說也有千把斤重,以至於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馬老遠看見陳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穩,馬頭猛地往上一揚,看著陳秋石直喘粗氣。

  陳秋石失聲叫道,老吳!

  吳東山跟在後面,顛顛地跑近陳秋石問,怎麼回事,難道你看中這傢伙了?

  陳秋石說,趕快,把它身上的東西先卸下來。

  吳東山瞪著眼睛看陳秋石說,不會吧,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梁楚韻也在一旁竊笑,陳營長,難道你想選一個老山羊當坐騎?我看這匹馬,活像一個老山羊。

  吳東山招呼那個叫老鍋的老兵,兩個人費了吃奶的力氣,把馬背上的東西搬將下來。那馬似乎有點愣神,又似乎猛地覺醒,突然一聲長嘯,揚起了前蹄,落地之後,咆哮不已,亂踢亂蹦,靠近不得。

  吳東山看看馬,又看看陳秋石,嘀咕說,他媽的怎麼回事?這畜生剛才還老實得像頭驢,轉眼之間就凶起來了。

  陳秋石說,你們別動,讓我來問問,它從哪裡來,又有什麼想法。

  梁楚韻說,問誰?問馬?你還懂馬語?

  陳秋石說,別怕,跟著我。

  說完,伸出右手,向馬頭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馬頭右邊晃晃,再往左邊晃晃,那馬很快就老實了,茫然地看著陳秋石的手臂。陳秋石走到馬的左側,伸出左手,那馬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腦袋偏給了陳秋石。陳秋石捧著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乎只有那馬能夠聽得懂。

  吳東山和梁楚韻在一旁看得雲山霧罩,大眼瞪著小眼,大氣不敢出。

  陳秋石在馬頭前嘀咕了大約十多分鐘,忽然縱身一躍,跨上了赤裸的馬背,兩腿一夾,那馬如同離弦的箭鏃,前腿飛起,後腿繃直,全身猶如一條弧線,一道紫紅色的彩虹橫空出世,刷的一下飛向對面的山巒,其速度之快,姿勢之美,讓梁楚韻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陳秋石旋風般歸來。

  哎呀,沒想到這個老山羊這麼厲害!

  陳秋石說,小梁啊,借你吉言,我這匹馬,以後就叫老山羊了!

  陳秋石終於又搞到了一匹好馬。

  陳秋石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一批阿拉伯和準噶爾混血的良種馬。在漳河峪戰鬥的第二階段,陳秋石就已經從望遠鏡裡看見了它的英姿。它最初被牽在一名軍曹的手裡,在戰鬥發起後,日軍迅速收攏隊形。那當口,它的兩隻耳朵高高地豎起,停頓了幾秒鐘,突然揚起四蹄,奔向一名日軍軍官。陳秋石分析,那個軍官應該就是水上少佐。水上少佐如果這時候騎上這匹戰馬,他應該是能夠逃脫的,但是水上少佐沒有騎馬,而是扇了軍曹幾個耳光子,讓他把馬牽走。後來水上少佐被打斷了一條腿。那些日軍多數戰死,而這匹馬則夾起尾巴混進了羸馬群中,差點兒就被吳東山發配到輜重隊了。

  陳秋石之所以看中了這匹馬,至少有三個原因,一是戀主,其表現在戰場上陳秋石已經看出來了。二是品種好,這種混血的戰馬,肌肉發達,腳力矯健,栗色的皮毛,閃閃發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兩眼的間距和眼球平面的角度,這一點別人是很難看出名堂的,而陳秋石卻是一眼洞穿,就像看地形目測距離那樣,幾乎沒有誤差。在黃埔南湖分校就學的時候,陳秋石就聽楊邑說過,馬的視力不好,兩眼視線的重疊部分通常只有三十度,不及其他動物的二分之一,看東西立體感差,容易產生錯覺。而這匹馬的兩眼間距比一般的馬要多出一公分,而且眼平面角度略呈鈍角,視野就要開闊得多。

  以後的事實果然證明了陳秋石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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