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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戰鬥發起後,二六三團僅有的三門迫擊炮對黃龍高地的重點目標進行壓制,壓制完了,步兵沒有跟上,守敵也沒有受到重創。炮火一停,輕重機槍一起掃射,宋得凡帶領的進攻部隊剛沖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來,只有陳秋石的七連趁亂沿後山摸到敵人前沿陣地五六十米的地方。部隊多是漢陽造老式步槍,精度差,射速慢,陳秋石吩咐不要開槍,隱蔽起來,等團主力再次進攻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從敵人的背後殺出。

  守軍也習慣了打正面防禦,沒有料到紅軍會從側翼進攻,只好分兵迎戰。這樣就給宋得凡減輕了壓力,主力蜂擁而上。可是敵人的火力還是很猛,主力傷亡過大,第二次進攻又失利了。而此時陳秋石的七連已經暴露,同敵人短兵相接,敵人裝備精良的一個營從三面向陳秋石包抄過來,陳秋石帶著連隊且戰且退,一邊打,陳秋石一邊罵宋得凡蠻幹,倘若按照陳秋石的計劃,這時候正應該是殺回馬槍的大好時機,可惜宋得凡率領的主力已經被壓在山下抬不起頭來,宋得凡陣亡,坐失良機不說,還使得陳秋石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陳秋石審時度勢,不敢戀戰,退到二號地段,依託絕壁,固守待援,進攻變成了防禦。好就好在有一支部隊插到敵人防禦地段中心,敵人指揮官感到如鯁在喉,不打掉這支紅軍連隊顯然是不行的,於是調整兵力,一部分堅守正面,一部分尋找陳秋石的連隊。

  經過兩個小時激戰,終於拿下黃龍高地。任務是完成了,陳秋石也陷入絕境。

  陳秋石是在二號高地最後一戰負傷的,當時他的身邊只剩下了十三個人,連隊已經完成了鉗制敵人的任務,正在尋路撤退,被敵人前後夾擊,陳秋石先是腿部中彈,繼而左膀子被彈片削掉一塊,整個軍上衣血肉相連。擋不住敵人重兵突擊,戰士們很快就被打散了,陳秋石躲在一個鷹嘴岩後,差不多快絕望了,已經把手槍舉到自己的腦門了。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敵人蜂擁而來之際,陳秋石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白色的閃電,一匹戰馬從天而降,越過鷹嘴岩,準確地落在陳秋石的面前。天哪,是他的山丹寶馬,是它啊,是他的久違了的山丹寶馬。陳秋石從隨營學校被貶回部隊之後,曾經打聽過它的下落,聽吳東山說,這匹馬太難馴服,韓子君師長駕馭不住,交代軍馬科,好生養著,以後再說,可是沒過多久,這匹馬就不見了,據說是趁馬夫遛馬之際逃進深山了。

  沒想到擅自脫離隊伍的山丹寶馬會在半年後出現在陳秋石的危急關頭,難道它已經知道了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嗎?

  當下,陳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槍,縱身一躍,跨上馬背。山丹寶馬一聲長嘯,鬃毛直立,前蹄高揚,飛過山澗,轉眼之間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這一仗下來,二六三團差不多快打光了。戰後清點人數,只剩下四百人不到,編了五個連隊,又成了縮編團,陳秋石的傷養好之後,再次被任命為團長。

  陳秋石的部隊裡後來就有了傳說,說山丹寶馬同陳秋石前世有緣,沒准前世的陳秋石是這匹馬的恩人,今世它就變成了一匹戰馬,報答陳秋石。這話連趙子明都說過。

  總的來說,黃龍高地戰鬥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在大金子山戰役當中,拿下黃龍高地,就打通了一百多公里的狹長通道,保障了紅軍主力北上。紅原整編的時候,軍團首長表揚了紅二六三團,再次提到陳秋石講究戰術,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揮靈活機動。

  可是陳秋石卻高興不起來,對政委趙子明說,什麼勝利?充其量勝利了一半,一鍋夾生飯。殲敵八百,自損一千,勝利也是拿同志們的生命換來的。這場戰鬥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僅不會犧牲那麼多人,也不會打那麼久。要不是有我的馬,我的墳頭也該長草了。

  趙子明說,行了老陳,你正確行不行?老宋人都死了,你就不要責備了。

  紅原整編之後,二六三團被編入西路軍。上級傳來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國際通道。可是新疆的邊還沒有挨上,就在祁連山被馬家軍咬住了。西路軍鏖戰數日,彈盡糧絕,部隊變成了細水流沙,陳秋石在最後一戰中負傷,幸虧找到一座破廟,被裡面的和尚救下,躲在廟裡當了一段時間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劉伯承組織了援西軍,陳秋石得到消息,輾轉找到援西軍總部。

  西安事變之後,國共第二次合作,以援西軍為主體整編了第十八集團軍一二九師,陳秋石被選拔為師部作戰參謀。

  五

  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成立的時候,陳九川十二歲,加上孫半仙給他多出來的一歲,算是十三歲。

  這一年,日軍已經佔領了三十鋪以西的眾多集鎮,蓋上了炮樓,建立了漢奸政權。學校徹底停課,人去樓空。

  遊擊隊招兵的告示張貼在東河口方圓十幾裡的幾個集鎮上,不少人來報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輕力壯的並不多。有些人報名參加遊擊隊就是為了混口飯吃,譬如劉鎖柱,他是個光棍。聽說遊擊隊裡共產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這一輩子還沒有沾過女人的邊。所以他報名的時候嚷嚷得最積極,逢人就喊,參加遊擊隊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啞了。

  許得才參加遊擊隊是自願的,他不僅人來了,還把炸油條的傢伙也裝上牛車運來了,他這一輩子對鄭秉傑感恩不盡,要到山裡來炸油條給鄭秉傑吃。

  許得才在正式成為遊擊隊員之前,還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坑了桂得安一把。可是光有油條不行,還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願意參加遊擊隊,他是什麼企圖,難道他想給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漢奸嗎?

  黃寒梅一琢磨,許得才的話很有道理,就帶著許得才劉鎖柱等人去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

  桂得安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參加遊擊隊。他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知道參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著玩的,子彈不長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了。黃寒梅大義凜然地走進她當年幫工的豆腐坊,對她的老東家桂得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你看許得才,為了讓遊擊隊吃上油條,主動參軍,這就是愛國行為。你不願意參加遊擊隊,難道是想給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說,你們都給我滾蛋,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個鍋裡吃飯嗎?滾吧滾吧,我還要磨豆腐呢!

  一句話把黃寒梅惹惱了,黃寒梅對許得才說,我看桂老闆是鐵了心要給日本人磨豆腐了,是鐵了心要當漢奸了。你到區公所向劉隊長報告,派幾個人來把他給我捆了。

  許得才說,桂老闆,你可別再惹黃大嫂生氣了,她現在不是你家磨豆腐的長工了,她是抗日政權的主任,翻身做主了。你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幫你忙。

  桂得安東張西望,看看許得才,又看看黃寒梅,見黃寒梅怒容滿面,他倒是不緊不慢,翻著眼皮道,怎麼啦,還真的要下手,那你就來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權還敢對老百姓動武。

  事情搞成了僵局,這是黃寒梅沒有想到的。以後鄭秉傑批評她魯莽,不講工作藝術和策略。黃寒梅委屈地說,我只當抗日人人擁護,誰知道桂得安這麼頑固,這樣的人,不就是亡國奴嗎?

  鄭秉傑說,老百姓的覺悟不一樣,道理要靠慢慢講。再說暫時也沒有必要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

  因為鄭秉傑有了這個態度,遊擊隊成立的時候,就沒有把桂得安算在裡面。劉鎖柱雖然積極,但是鄭秉傑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後圈定名單的時候把他一筆勾銷了。

  劉鎖柱聽說鄭秉傑不讓他參加遊擊隊,眼淚都出來了,在黃寒梅面前說,他不讓我參加遊擊隊,就是不讓我抗日,我跟他魚死網破。

  到了遊擊隊成立那天,鄭秉傑讓人把東河口區公所門前的戲臺佈置成會場,戲臺上有三張板凳,坐著隊長兼指導員鄭秉傑、副隊長劉漢民、軍事教官馬建科和婦抗會主任黃寒梅、書記員江碧雲。

  六十二名遊擊隊員集合在戲臺下面,這裡面還包括陳九川。本來鄭秉傑是不同意陳九川參加遊擊隊的,可是黃寒梅要上山,這孩子沒了去處,黃寒梅提出,孩子已經懂事,這幾年也接觸了地下抗日活動,望風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經能夠勝任了。帶到隊伍上,也許能派上大用場。鄭秉傑仔細一琢磨,也只有這樣了。

  陳九川已經是個小夥子了,嘴唇上面已經毛茸茸的了,個頭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隊伍裡,陳九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還像個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兒郎當的,陳九川的兩條腿站得筆直,上下都很勻稱,兩眼紋絲不動地注視著戲臺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樣,委實像個少年戰士。

  遊擊隊的副隊長劉漢民宣佈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成立大會開始,就由鄭秉傑講話。鄭秉傑頭上戴了一頂青天白日軍帽,腰裡紮著皮帶,皮帶上別了一把盒子槍,往台前站定,剛講了一句「同志們」,劉鎖柱突然從戲臺一側躥了上去,手裡還舞著一把菜刀。黃寒梅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搶上去,擋在鄭秉傑的前面。

  哪裡想到,劉鎖柱並不是要砍鄭秉傑,而是對著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個寸把長的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劉鎖柱揮舞著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爺們,大家睜開眼睛看清楚了,我劉鎖柱是不是孬種?我要參加抗日,可是鄭區長卻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報國無門啊,不讓抗日還不如死了算了,鄭大先生你再不讓我參加遊擊隊,我就死在戲臺上。

  說著,把菜刀一橫,昂首挺胸看著鄭秉傑。

  鄭秉傑沒有防備劉鎖柱會來這一手,氣急敗壞地指著劉鎖柱說,你簡直是胡鬧,就你這個樣子能參加遊擊隊嗎?

  鄭秉傑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遊擊隊的條件很艱苦,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

  劉鎖柱說,知道。日子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鄭秉傑說,劉鎖柱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武裝是有紀律的,不許欺負老百姓,不許偷雞摸狗,不許開小差,不許侮辱婦女,不許……

  鄭秉傑一口氣講了六七個不許,把劉鎖柱講愣了,但是此時此地,不允許他反悔,所以他只能把脖子繼續硬下去。劉鎖柱說,知道,不管什麼規矩,只要你們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鄭秉傑說,那好,你這個兵我們要了。以後違反紀律,軍法從事!

  說完,扭頭對戲臺一邊的江碧雲說,加一個名字,劉鎖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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