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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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鄭大先生的行為,東河口的老百姓議論紛紛。這地方窮是窮點,但是安逸,從來沒有受過兵荒馬亂之苦。這一下,鄭大先生要在這里拉隊伍抗日,倘若把日本人惹惱了,嘩啦啦開過來,那不是自找的嗎?所以有人就鼓動老百姓到學校門口鬧事,跟鄭大先生吵架,說鄭大先生你抗日俺們不反對,但是你不能在俺們這個地方抗。你一家老小都在城裡,拍拍屁股你就走了,俺們還得在這裡刨食活人啊! 鄭大先生親自出面解釋,說了一大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等等,說得慷慨激昂。 鬧事的人不買帳,領頭鬧事的人說,你講的道理俺們都懂,可是國家在哪裡呢?國家除了收稅抽丁,從來就沒有給俺們老百姓什麼好處。日本人是跟國家打,又不是跟俺們老百姓打。你要是把日本人惹到東河口,俺們就先把你這個鳥動員會給燒了。 鄭秉傑氣得臉都青了,哆嗦著嘴唇說,真是愚昧透頂!國民素質如此低下,百姓覺悟如此自私,國家不幸也! 這裡抗日群眾基礎差,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沒過幾天,大別山抗日動員會的牌子就從東河口學校大門前摘了下來,鄭秉傑的工作轉入到秘密狀態。上級給了他新的指示,儘管這裡群眾基礎薄弱,但是地形極其隱蔽,是組織秘密武裝的最佳根據地。 這一下,一介書生鄭秉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他的手上只有幾個地下黨員,地下支部只好轉移到西華山去。 到了冬天,有消息傳來,日軍已經拿下瀘州,先頭部隊已經逼近淠史河北岸了。但是東河口的老百姓並不慌張,仍然炸油條磨豆腐。 這一天鵝毛大雪紛飛,把山裡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了,頭天來了一個說書的先生沒走成,就在詹家祠堂裡接著講《三國演義》,老百姓早早地吃了晚飯,三三兩兩地去聽書。 黃寒梅和九川也去聽。黃寒梅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她去聽書,實際上是給鄭秉傑通風報信,她現在已經成了西華山抗日遊擊隊的秘密聯絡員,而且是惟一的聯絡員。自從鄭秉傑那幾個人隱進了西華山,就不斷有人從外面過來,有的打扮成山貨商,有的假裝串親戚,黃寒梅心知肚明,這些人都是從山外來的抗日分子,都是準備拉隊伍的,這些人到了東河口,就要找黃寒梅,對上聯絡暗號之後,由黃寒梅領著去找鄭秉傑。 九川現在沒有學上了,快活得像是飛出籠子的小鳥,除了幫娘幹活,就是看戲聽書,再有就是下河摸魚上山打鳥。八九歲的年紀,長得老氣橫秋,小眼睛一眯縫,滿肚子都是主意。九川喜歡聽「三國」,尤其喜歡聽趙子龍的故事,百聽不厭,小小的心靈充滿了嚮往,要向趙子龍那樣,一杆長槍打遍天下。 因為張先生的書說得好,把個趙子龍說得活靈活現的,九川崇拜趙子龍,連張先生也一起崇拜了。 說完書,張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眾人於是散夥。 半夜裡九川就進入到一個神奇的世界裡了,穿著白袍,騎著戰馬,挺著紅纓長槍,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著敵人。他被一個聲音吵醒了,好像是開門的聲音。睜眼一看,家裡漆黑,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摸摸對面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窩裡還有一絲熱氣。這時候他聽見外屋有人說話,細細一聽,他的心就轟轟烈烈地跳了起來,原來是說書的張先生,張先生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嗡嗡,九川還是聽清楚了。張先生說,黃寒梅同志,形勢非常嚴峻。你向鄭秉傑同志轉達地委的決定,我們很快要成立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幹帶到蘇鎮萬佛湖南岸,屆時我將在那裡接應。 九川聽他娘說,我記住了。可是這麼大的雪,你們怎麼出山啊? 這時候九川才發現,在火塘邊上還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九川心裡一驚,這不是學校的江碧雲江老師嗎?他聽見張先生說,不要緊,碧雲同志已經找好了嚮導,我們趁夜黑雪大,反而隱蔽,這二十裡的山路摸過去,就到了蘇家埠,那裡有小駁輪,可以從水上直接到萬佛湖。 九川看見他娘起身,好像在門後的鍋灶裡摸出了什麼東西交給了江老師說,還是熱的,你們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師說,黃大姐,你也小心。過段時間,我們在隊伍上見。 再往後,三個人都站起來了,木板門又吱呀響了一聲,那兩個人影就不見了。 黃寒梅輕手輕腳回到裡屋,摸摸九川的床,九川睡得很死,還打著小呼嚕。 其實九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張先生說的話,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們是在做大事,這大事恐怕不比趙子龍做的事情差。九川的心裡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興奮。 以後才知道,就在日軍向南挺進的時候,皖中的國軍守備團抵擋不住,整團投敵了,國軍主力緊急調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線已經危在旦夕。江老師是鄭秉傑地下支部的書記員,這次秘密返回東河口,就是為了接應張先生的。而那位張先生,真實身份是地委軍事部長韓子君。幾個月前,西路軍失敗,韓子君的部隊被打散,他是化裝成牛販子,沿途乞討才回到大別山的。 到了這年秋天,為了適應抗日的需要,東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權,鄭秉傑又被派回東河口,公開了身份,擔任抗日政府的區長,黃寒梅被選為婦抗會主任。 從此之後,九川娘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娘的經常參加抗日政府的會議,踮著一雙不小的小腳走村串戶,宣講抗戰綱領,鼓動參加抗戰。 四 全面抗戰爆發之前,陳秋石是西路軍的一名連長。 這幾年,陳秋石在紅四方面軍裡只擔任過兩個職務,要麼就是團長,要麼就是連長。 那次在隨營學校,他被軟禁了兩天,後來寫了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給張咸清,張部長又把他的問題向校首長做了彙報。後來陳秋石才知道,當初派他到隨營學校的時候,師長韓子君跟他說是徐向前總指揮親自點的將,是糊弄他的。徐總指揮只是在會上說,孔雀嶺戰役有很多值得深思的東西,特別是那個連長,善於用兵,講究戰術,把死仗變成活仗打,這是打仗必須掌握的能力,各級指揮員要向那位連長學習,提高戰術水平。 徐總指揮真正瞭解陳秋石,還是因為他的那份反省檢查。 那時節,紅四方面軍經常搞運動,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被羅列一個罪名,動不動就被處決了。戰爭年代,艱難時期,沒有多少道理好講。但凡發現思想或者歷史有問題的,多數只有兩個結局,一是經過甄別,問題澄清,繼續使用;二是槍斃。像陳秋石這樣的,既沒有被澄清,也沒有被槍斃的,實屬僥倖。 陳秋石雖然有很多想不通的問題,但是他是個明白人。他寫了一份很長的檢討書,老老實實地反省了自己對於革命戰爭認識不夠,對同志有消極看法,這是由於經驗不足造成的。通過組織教育和個人反思,他明白,他作為一個在舊軍校受過教育的人,腦子裡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非無產階級思想,只看見消極的一面,看不見積極的一面。在今後的戰爭實踐中,他要改造自己,虛心向工農幹部學習,同他們打成一片,使自己在思想和戰術上,都成為一個徹底的革命軍人,等等。 陳秋石的這份檢查,有真誠的成分,也有投機的成分。他的措辭很有講究。 好在沒有人揪住他不放。張鹹清把他的檢查交給了校首長,校首長看了,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教條,但認識問題還算深刻,殺頭過分了,留用不合適,就報告到徐總指揮那裡。 看到這份檢查報告,徐總指揮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個陳秋石,原來就是那個在孔雀嶺戰鬥中初露鋒芒的人。徐總指揮調閱了陳秋石的檔案,對校首長說,舊知識分子,思想上偶爾有偏差,在所難免。以後打大仗,我們的部隊需要懂戰術的人。讓他教學,不太合適,還是放回部隊,讓他在戰爭實際中提高覺悟。 徐總指揮一句話,救了陳秋石一命。 回到部隊,團長位置沒了,由二營營長宋得凡接任了。趙子明提議陳秋石擔任參謀長,又被師政治部否決了,說陳秋石同志需要到基層鍛煉,還是當連長合適。 陳秋石心裡很憋氣,暗暗埋怨韓子君胡搞,老子團長當得好好的,你東拉西扯誆老子去當什麼教員,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團長擼了,那匹山丹戰馬再也找不到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晦氣。轉念一想,當連長就當連長吧,好歹腦袋還在自己的肩膀上扛著。以後還是少說話為妙。 連長當了不到三個月,形勢有了變化,紅四方面軍要北上,同中央主力會師。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國民黨的追軍激戰一天一夜,二六三團死傷大半。 陳秋石這年二十七歲,在連長裡面是最老的,就是在團長裡,這個年齡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戰鬥賦予二六三團的任務是攻打黃龍高地,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開闢道路。宋得凡讓陳秋石的七連跟隨團部行動,實際上是想讓陳秋石出謀劃策。 陳秋石說,離大部隊穿越還有半天時間,我們不能這麼按部就班的行軍,避免戰鬥發起時倉促上陣。你讓我帶一個班,輕裝急行軍,先去看地形,偵察敵情。 宋得凡說,你是老團長,把你當偵察兵用,別人會認為我容不得人。 陳秋石說,宋團長你不要這麼想,我現在是連長,而且是一個年齡大有經驗的連長。這次任務很重要,如果不能很快拿下黃龍高地,主力上來了,就要吃大虧。我去了把握大。 陳秋石帶著一個精幹的手槍班,在拉弓山口脫離大部隊,走捷徑,攀絕壁,提前半天進入大金子山地域。陳秋石抵近敵人陣地前沿,來回察看了兩遍,情況就比較清楚了。 等宋得凡和趙子明率領二六三團主力到達,陳秋石已經將進攻作戰的方案搞得天衣無縫了。陳秋石提議,以小分隊穿插,給敵人以偷襲的假像,引蛇出洞。若敵人據守不出,則小分隊中心開花,打亂他的通信聯絡。若敵人出動企圖殲滅我小分隊,則我以一部兵力,對脫離陣地之敵圍而不打,吸引更多的敵人離開陣地增援。陳秋石的方案很細,小分隊從哪裡穿插,第一個接敵時機和地點,誘敵出動後的機動路線和第二個圍困敵人的時機地點,等等,如此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還是猶豫。宋得凡說,你老陳把敵情地形都偵察清楚了,立了很大的功。但現在畢竟我是團長,這一仗怎麼打,還得聽我的。 宋得凡採取的戰術還是人海戰術,他不習慣把部隊割得七零八落,更不習慣什麼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麼時候真打,什麼時候假打。 陳秋石見宋得凡固執己見,考慮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爭辯。當然他也不可能甘心無謂的犧牲,暗暗地給自己的連隊留了後手,要求擔任側翼進攻。宋得凡同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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