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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二章

  一

  黃寒梅沒有找到公公給她留下的洋錢,因此她自辦豆腐作坊的願望沒能實現。

  陳九川眼看著一天天地長大,這個孩子平時不怎麼說話,問一聲答一聲,那雙眼睛卻是陰沉沉的,像個憂心忡忡的小老頭。在同街上那些試圖欺負他的孩子打鬥中,陳九川表現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很多年以後,陳九川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院子裡的桃花開得正紅火,東河口的趕集日熱鬧非凡,陳九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裡面在街面逛蕩,順手牽羊偷東西吃。街東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大人小孩一窩蜂跑到東頭看熱鬧。那熱鬧大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一匹棗紅馬,那馬甚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風一樣,肉疙瘩突突亂跳,正在揚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馬猛撲。在一個高坎子上,棗紅馬追上了黑馬,就看見了那永生難忘的一幕。他聽見大人們說發情了發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後來他果然真的看見棗紅馬爬到了黑馬的背上,黑馬竟然一動不動。他揚起腦袋,看見了那匹棗紅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從它的後腿之間抽出一條長長的物件,閃電般地插進了黑馬的屁股,棗紅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從那裡面湧動著浪潮。兩匹馬似乎都在顫抖,整個高坎子和整個街面似乎都在抖動,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鬧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棗紅馬的胯下和黑馬的屁股上。

  這個童年的記憶折磨了他很長時間,以至於在數年之後,當他自己有了一匹戰馬的時候,他老是喜歡打量那匹馬的胯下。

  這是個隱秘的念頭。

  豆腐坊對面有個油條鋪子。陳九川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上豆腐皮卷油條。新軋出來的豆腐皮,還散發著豆漿的芬芳,卷上剛剛出鍋的油條,外面是白的,裡面是黃的,外面是軟的,裡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裡面是油香,一口咬進嘴裡,什麼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條是東河口有錢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載也很難吃上幾回,陳九川倒是經常吃,在眼裡吃,在心裡吃。有一次黃寒梅親眼看見,在別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條的時候,陳九川趴在鋪子外面的長條板凳上,小腦袋鉤在板凳下面,從下往上盯著人家的嘴巴,那雙小眼睛裡閃動著狼一樣的綠光。

  每每看到這一幕,黃寒梅的心裡像針紮一樣難受,回想當年,在隱賢集沒有受到匪害的時光,陳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條的。現在孩子連個豆腐皮卷油條都吃不上,硬是饞出了這副丟人現眼的模樣!

  那天,黃寒梅狠狠心,從積蓄裡拿出一枚銅錢,到對面的油條鋪子裡買了一根焦黃脆香的油條,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見東家桂得安一家還在堂屋喝稀飯,便扯了一張豆腐皮,把兒子叫到驢棚裡,抖著兩手說,兒啊,趁熱趕快吃,吃了別忘記把嘴擦乾淨。

  陳九川一看見豆腐皮卷油條,二話沒說,黑乎乎的兩隻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樣撲了過來,轉眼之間油條和豆腐皮就不見了蹤影,吃完了伸出長長的舌頭,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邊再也見不到任何痕跡了。

  黃寒梅沒有想到,她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孩子好幾年沒有吃過豆腐皮卷油條了,過去只聞其香,不識其味。這回親口嘗到了,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終於有一天,陳九川下手了。他已經琢磨明白了,賣油條的什麼時候最忙亂,最忙亂的時候,他那雙髒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訓練多時的小手,就會像毒蛇的信子閃電般地伸出,然後就縮回。一根油條已經被他攏在棉襖的袖子裡了。再然後,豆腐皮的問題似乎要簡單一點,他根本不用進豆腐坊,他從驢棚裡扒開了一個洞口,他甚至不讓娘親發現,就能用他自製的竹子箭杆遠距離地挑出一張豆腐皮來,然後躲進驢棚裡,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蠶食他的戰利品。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四個月也沒有被人發現,而且陳九川的技藝越來越精湛,動作越來越從容,次數也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次數上出了問題,因為有了高超的技術,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兩根,晌午吃一根。

  生意好的時候,油條簍子裡少根把油條,還不怎麼顯眼。有一天,油條鋪老闆許得才剛炸好的兩根油條,還沒有賣出去,轉眼之間就沒有了,難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許得才瞥一眼旁邊若無其事的陳九川,立馬就明白了。但是他沒有輕舉妄動。

  到了第二天,情況就不一樣了,就在陳九川施展絕技的時候,早有防備的許得才把炸油條的長筷子往油鍋裡猛地一擲,案子後面閃出兩個彪形大漢,如狼似虎地把陳九川按住,小雞一樣拎起來,從陳九川的袖筒裡掉出了兩根油條。等黃寒梅趕到,陳九川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還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黃寒梅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打,立馬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頭撞了上去,喊道,他還是個孩子啊,我賠還不行嗎?

  許得才說,賠?你知道這個小賊種偷過我多少油條嗎?按一天兩根算,這幾年他少說偷掉我兩千根油條。我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蝕本!你賠得起嗎?

  這時候從街南頭走過來鄭大先生,穿著長衫,背著手,走到跟前咳嗽幾聲說,許老闆,大家都是窮苦人,過活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鄭大先生只是這麼淡淡一說,許老闆的臉皮馬上鬆弛下來,沖鄭大先生一哈腰說,大先生,你是不知道,這個小賊種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貪黑,沒想到讓這個小賊種……

  鄭大先生擺擺手說,許老闆,街坊鄰居的,說話不要那麼難聽。九川你過來,給許老闆賠個不是,黃大嫂你拿兩塊銅錢給許老闆,這件事情就算了結了。

  許得才叫道,鄭大先生,你這樣辦案不公啊!

  鄭秉傑說,怎麼才公啊?許老闆你看看他娘兒倆,孤兒寡母,背井離鄉,上無片瓦遮雨,下無立錐之地,你還要他們怎麼樣?

  許老闆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頭來看著黃寒梅,半天才說,黃大嫂,看在鄭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後你可得管好這小子。再讓我發現,我就不客氣了!

  黃寒梅千恩萬謝,拉過九川,先給鄭大先生鞠躬,再給許得才鞠躬。

  事後黃寒梅才知道,許得才之所以這次對九川網開一面,確實是因為鄭大先生的面子。許老闆當年也是逃荒要飯的窮光蛋,鄭秉傑曾經資助過他,他的油條鋪子就是鄭秉傑出錢給他買的。

  黃寒梅領著青一塊紫一塊的九川回到豆腐坊,東家桂得安早已知曉事情的原委,陰沉沉地看著黃寒梅。黃寒梅心虛,搓著褂襟子說,東家,孩子還小,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說,明槍易躲,家賊難防啊,你捲舖蓋帶著你的賊兒子另謀高就吧。

  黃寒梅說,我向東家保證,倘若發現九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斷他的腿。

  桂得安說,你要是還想在豆腐坊做工,先交三塊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這三塊洋錢就打水漂了。

  黃寒梅無奈,只好允諾。交完三塊大洋押金,黃寒梅把九川拎到驢棚裡,又是一頓暴打。黃寒梅一邊打一邊罵,她不罵九川,只罵九川的爹,罵那個薄情寡義不顧一家老小的半吊子,罵他來生變成叫花子,讓人啐唾沫扇耳光。

  九川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頭也不抬,任他娘的拳頭耳光雨點般地落在他的臉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著粗氣。九川撲通一聲跪在娘的面前說,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誰就打誰,你想打誰兒子就是誰!

  黃寒梅沒有防備兒子會說這樣的話,孩子才七歲啊。黃寒梅一把摟過九川,抱在懷裡,淚水像河水一樣地落在九川的腦袋上。黃寒梅喃喃地說,孩子,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爺爺奶奶。

  陳九川望著他娘說,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條了。

  黃寒梅說,九川,你要學好,等幾天,娘買了行頭,就送你到鄭大先生的學堂裡上學。

  九川不吭氣。

  黃寒梅又問,孩子,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陳九川抬起眼睛說,殺人,把他們全都殺死。

  黃寒梅怔怔地看著兒子,兒子的小眼睛裡閃爍著狼一樣的綠光。

  黃寒梅突然發一聲喊,半吊子啊,你這個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麼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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