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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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秉傑惱火地說,這是什麼話!難道幹什麼活還要以長相論嗎?這是驢幹的活啊! 桂得安說,這是驢幹的活不錯,可是我問過黃氏,她並沒有說不願意推磨。她要是不願意推磨,也可以另謀高就。 鄭秉傑不跟桂得安一般見識,找到黃寒梅說,大姐,你收拾東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讓你在這裡當牛做馬了。 黃寒梅卻說,鄭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領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這裡推磨不要緊,我能推得動,東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塊銅錢,一年能攢六塊洋錢,三年十八塊,孩子就能到你的學堂念書了。 鄭秉傑說,什麼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驢棚。他們這些土豪劣紳簡直是把人當牲口,早晚有一天會得報應的。你跟我走吧,到學校去當廚子也行。憑你這身力氣,勞動吃飯,餓不死。 橫說豎說,黃寒梅就是不走,堅持在豆腐坊裡推磨。 黃寒梅不離開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來她知道鄭大先生的太太是個醋罎子,她既不能給鄭大先生添累贅,也不想給自己潑髒水。二來,她的心眼兒並不少,在豆腐坊裡,桂得安和大師傅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東西學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開一個豆腐坊。 鄭秉傑見黃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說什麼。 黃寒梅像驢一樣地幹活,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已經是千難萬難了。有時候她覺得對不起二老,她沒有辦法讓他們的寶貝孫子吃上好飯好菜,甚至連一般人家的飯菜也沒有。娘兒倆在豆腐坊幫工,吃的是下人灶,難得吃上一頓糧食稀飯,大米裡面要摻上苞米和紅薯乾,就這東西陳九川還是喝得滿頭大汗,喝完了還吧噠著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張大腳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飯倒給陳九川,沒想到這小子吃完稀飯還是舔碗。張大腳說,這孩子怎麼這樣啊,就像狼巴子似的,總也吃不飽。黃寒梅笑笑說,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他就這樣,跟他爺爺學的,肚子撐破了他也照樣舔碗。 陳九川吃飽了就開始唱,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 轉眼之間,一年多的光景就過去了。端午節過後第十天,黃寒梅向東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給張大腳,戴上一頂斗笠,包袱裡塞了幾塊豆渣餅,便踏上了返回隱賢集的路程。 快到玫山境界,黃寒梅就起了戒心,換了一身男人的行頭,這是跟豆腐坊劉大哥借的。白天不走夜裡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過她的娘家胭脂河,多繞了十幾裡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了隱賢集,她不走了,卸下包袱,在淠史河邊上尋了一個破敗的土王廟,就著河水啃了一塊豆渣餅,斗笠蓋著臉睡了一覺,一直睡到月上東山,這才順著白天看好的路線,向隱賢集摸去。 好在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街北頭,過了月牙堰石板橋,再上一個坎子,就是陳家圩溝。朦朧月光中,竹橋依稀可見,已經不成樣子了,一根吊繩斷了,一根掛著竹橋的一邊,半懸在空中。她不知道圩子裡面還有沒有人,更不知道裡面會有什麼人,公公和婆婆是死活一概不知。她記住了公公當時的話:從竹橋往西數,第三棵柳樹下面。憑藉月光,她很快就辨明瞭方向,然後拽著一根柳枝,打著寒悸鑽進腥臭的水裡。 月光下的死水溝黑幽幽的,偶爾泛起的磷光就像鬼火。水下盤根錯節的柳根就像冰涼滑膩的水蛇。 岸上的柳樹都還在,她很快就尋到第三棵樹下,她的心在這一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知道當初公公對她說的「東西」指的是什麼,那是公公和婆婆省吃儉用為他們的寶貝孫子留下的最後的財富,是一罐子洋錢。她要把這些錢找到,返回東河口,買上三間草房,開一個豆腐作坊,要讓陳九川有一個家,有一個不被人蔑視欺負的名分。 可是,她在水下摸索了兩個多時辰,仍然兩手空空。她沒有找到那個用油脂密封的罐子,水蚊子把她的臉叮起了指頭大的包,腿上好像鑽進了螞蟥,疼痛鑽心。一聲嘹亮的雞鳴從遠處傳來。 她終於絕望了,借著微弱的晨曦,她從水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冰涼,似乎已經是一個半死人了。 太陽從薄霧中鑽了出來,她拖著無力的雙腿,踏上了返回東河口的山路。 十一 在前往川陝根據地的路上,陳秋石想像著不久將來的事情,有點激動,也有點忐忑。他估計,按他的能力,至少可以在紅軍的部隊裡當個連長。 陳秋石想破頭也沒有想到,分配給他的第一個職務是在一個團裡當書記員,這使他多少有點失落。 當年楊邑教官的那些話對他的誘惑太大了,楊邑說他不是土地爺派來的小鬼,就是軍事家的料子。是不是軍事家他暫時還不敢想,就算當一個英勇善戰的軍官,也是八面威風啊。現在讓他當書記官,說幕僚不是幕僚,說副官不是副官,算是什麼名堂啊! 書記員的工作相對清閒,打仗的時候負責管理彈藥,分派民工,登記陣亡人員和傷員。而陳秋石擔任書記員的這段時間,恰好沒有仗打,他就更是閑得不得了。 有一天上午,陳秋石無事可做,正在看楊邑送給他的那套《陣中要務令詳解》,見團部有四個勤務兵圍在那裡擲骰子,賭資是煙捲。陳秋石靈機一動,也跑去賭,而且他擲骰子的功夫很高,一會兒就把那幾個勤務兵的煙捲贏光了。陳秋石問,你們想不想跟我學本事?一個叫馮叮噹的勤務兵說,學什麼本事啊,我們就是跑腿聽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陳秋石拿出軍官的做派說,那怎麼行啊,我們紅軍官兵,都要學會打仗,還要會指揮打仗。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氣。 陳秋石突然喊了一聲,立正! 兵們沒有防備,被他這一喊,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腳後跟靠攏了。這幾個兵原先沒受過隊列訓練,軍姿很不像樣,鬆鬆垮垮的。陳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糾正,立正,稍息,敬禮,報數,搞得像模像樣。幾天下來,軍人面貌大不一樣。陳秋石就開始教他們認識地形,講一些單兵戰術。再後來,其他幾個勤務兵、警衛員,甚至還有馬夫也都抽空跑來參加訓練,最多的時候有十六個人。 終於有一天,團長突然發現自己的勤務兵不一樣了,腿腳勤快了,說話靈巧了,辦事規矩了,感到奇怪,一問,知道是陳秋石在訓練他們,就親自觀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滿意。團長拍著陳秋石的肩膀說,他們說你思想落後,我看不落後嘛,會搞軍姿訓練,有兩下子。 陳秋石沒說話,笑笑,心想,這算什麼?老子是堂堂黃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還會搞戰術呢。 團長把團部的勤雜人員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個鬆散型的學習隊,正式任命陳秋石為隊長,相當於連級幹部,陳秋石這才算真正開始了帶兵的生涯。以後陳秋石在運動中寫自述,說自己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指揮過千軍萬馬,而最初是從訓練四個勤務兵開始的。 不久部隊同田頌堯的部隊打了一仗,基層缺乏指揮員,陳秋石被派到趙子明當政委的紅二六三團當了連長。 陳秋石搞戰術,從理論上講是無懈可擊的,可是他有一個弱點,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還振振有詞,說一個高明的指揮員,應該是最後一個戰死的,只要還有一個戰鬥員,他就必須履行指揮員的責任,他的這個論調在紅軍中是受到鄙視的。在最初的戰鬥中,他的表現讓團首長很失望。 反「六路圍攻」的時候,有一次紅二師被包圍,二六三團在孔雀嶺一線打掩護,陳秋石的連隊在右翼第一線,由於敵人攻勢兇猛,眼看全軍覆沒,他的臉都白了,差點兒帶著連隊撤離了戰場。後來,團政委趙子明帶著另一個連隊從左翼打了過來,一看陳秋石還縮在戰壕裡研究地圖,正在琢磨撤退路線。趙子明二話不說,拔出盒子槍就把槍口對準了他的腦門,吼道,在主力部隊撤離之前,你要是敢離開陣地半步,我就槍斃你! 陳秋石看著趙子明,哭喪著臉說,我不是要當逃兵,可是仗怎麼能這樣打啊,他炮火猛,攻勢強,把我們擺在這裡,不是讓我白白送死嗎? 趙子明說,我們團是全師的殿后,你們連是全團的殿后,如果能夠在孔雀嶺頂住敵人的進攻,師主力就能突出包圍圈,你這個連隊,我們這個團隊,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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