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男人說,大小姐你不用怕,我是東河口的教書先生,正正經經的讀書人,見你母子可憐,想必是外鄉落難之人。有何難言之隱,但說無妨,本人或許可以幫你指出一條生路。

  蔡菊花一聽說這人是教書先生,先就松了三分戒備,抬頭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說,天已晌午,看這光景,你娘兒倆已受顛沛流離之苦,想必又累又餓。我這裡有銅錢三文,你且拿去買兩個燒餅,要一壺粗茶,充饑解渴。若前方有路,隨你自便。若無處可去,我家就在鎮西,打聽鄭秉傑家便是。我或可為你作保,在鎮上謀一幫工營生。

  男人說完,將幾枚銅錢輕輕放在孩子身邊,歎了一口氣,掉身走了。孩子看見銅錢,並不歡喜,遲疑了片刻,伸出腳去,用髒乎乎的鞋底踩住銅錢。蔡菊花看著男人的背影,覺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陽光從頭頂斜下來,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著太陽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來,喊了一聲,大哥!

  男人站住,轉身。

  蔡菊花掠掠腦門前的亂髮,揉揉眼角,摳摳眼屎,抻抻衣襟,邁出不小的小腳往前走了幾步說,大哥,亂世之中,好人難尋,算咱娘兒倆有福,遇上大哥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幫俺娘兒倆尋個落腳的地方,賤婦粗活針線樣樣做得,有一口飯吃,把孩子拉扯大,賤婦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哥的恩情。

  說著,撲通一聲跪下雙膝,沖著男人磕了個響頭。

  男人慌忙奔過來,彎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著手說,大姐快快請起,有話從長計議。

  蔡菊花仍然跪著說,俺娘兒倆的生路,就拜託大哥了。

  這時候圍過來幾個閒人,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個十來歲的半大橛子吸著鼻子說,鄭大先生的皮又癢了,領個醜娘們回家,又有好戲了,到你家看上吊。

  男人頓時漲紅了臉,沖那懶漢說,劉鎖柱,你不去幫你爹拉風箱,到這裡起什麼哄!

  劉鎖柱擠眉弄眼,活脫脫一個小無賴,搖頭晃腦地唱道,鄭大先生好好好,穿著長衫滿街跑,前腳領個要飯的,後門太太忙上吊。

  說完,沖男人一齜牙,做了個鬼臉,轉身一溜煙跑了。

  男人轉向蔡菊花說,大姐,你快起來,跪在這裡成何體統?我已經跟你說了,逢人有難,我不會袖手旁觀。你跟我到學校去吧,住下後我再給你謀個差事。

  蔡菊花一聽,又往地上磕了兩個頭,這才起身,往四下裡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著男人走了。

  九

  陳秋石最終沒有接受策反楊邑的任務,怕擔風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楊邑的為人是另一個方面,而且是重要的方面。

  剛到黃埔分校不久,學員們就知道了,楊邑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角色,此人陸軍保定軍官學校出身,在北伐時期就是左路軍前衛連的連長,在同張中常的部隊作戰中,屢立戰功。黃汀一役,楊邑身先士卒,率部攻關奪隘,從涯子關打到長江北岸,創造了日行百里、鏖戰六次、殲敵四百的戰例,曾經得到過北伐軍總司令的表彰,黃汀戰役結束後即升任營長。

  楊邑雖然作戰驍勇,但是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視甚高,比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裡。北伐勝利,楊邑在一個團裡當參謀長,因為拒吃空餉,同團裡多數軍官交惡,後來發展到同團長動槍,並且關了那位吃空餉團長的禁閉。這件事情導致大家都不願意同這個不識時務油鹽不進的傢伙同僚。不久楊邑就被調離戰鬥部隊,到黃埔南湖分校當了一名戰術教官。

  像這樣一個刻板固執的軍官,你去動員他改變信仰,去跟泥腿子鬧革命,那確實是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儘管趙子明等地下組織負責人殫精竭慮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後本期學員臨近畢業,對楊邑的策反工作也還是沒有頭緒。

  次年五月,紅軍鄂豫皖根據地形勢惡化,部隊在國民黨軍的圍剿下,被迫向西南實行戰略轉移。

  紅四方面軍亟須軍事和技術人才,組織上決定趙子明、陳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由地下組織護送到宜昌,轉道川陝根據地。這樣一來,陳秋石不僅同先生楊邑不辭而別,也同袁春梅分了手。袁春梅是學習無線通信技術的,據說那時候紅四方面軍的設備奇缺,就是有技術人員,也派不上用場,袁春梅和另一個來自淮上州的女子韓錦奉命繼續求學。

  出逃之前的晚飯後,陳秋石不顧趙子明的嚴厲警告,硬著頭皮跑到了女兵隊,通過一個熟人,把袁春梅叫到了女兵宿舍後面的假山旮旯裡。袁春梅一見陳秋石,神情非常緊張說,你怎麼來了?不是規定離校人員同留校人員不再聯繫嗎?你這樣違反紀律,會給革命帶來損失的。

  陳秋石說,不行,我不能連你的面都沒有見到就離開,我有話要跟你講。

  袁春梅說,情況緊急,你趕快說吧。

  陳秋石卻說不出口了,扭扭捏捏憋了半晌才說,春梅,這一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了,不動聲色地看著陳秋石,看了一會兒才說,秋石兄,你不要想多了。我們是革命同志,在武裝鬥爭形勢十分嚴峻的時刻,我們不能纏綿於小資產階級情調。你馬上就要投身到武裝鬥爭的第一線,你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違反組織紀律。

  陳秋石說,你會到川陝根據地嗎?

  袁春梅說,傻話,我現在怎麼能肯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離開南湖,回到組織的懷抱。到那時候,即使我們天各一方,我們也一定會為同一個信仰和同一個目標戰鬥。

  十

  蔡菊花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黃寒梅,這也是陳本茂在最後的關頭交代的。陳本茂知道自己老兩口大限將至,土匪一旦打家劫舍,都講究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活著的人必須隱姓埋名。

  黃寒梅帶著陳九川在東河口落了下來。

  安頓之後才知道,那個被人稱為鄭大先生的鄭秉傑,是東河口公立小學的校長,也是方圓數裡家喻戶曉的大善人。去年冬天在年後返鄉的路上遇到一個投河尋死的女子,鄭秉傑讓用人停下牛車,將女子救下並帶到東河口,反復盤問才知道,這女子名叫江碧雲,原來是被瀘州人販子賣到霍州充作窯姐的學生。鄭秉傑見她讀過書,便把她接納為小學臨時教員。豈料這事風風雨雨傳到太太的耳朵裡,太太便專程趕到東河口問個究竟。偏偏這女子有幾分姿色,剛剛死裡逃生,還有幾分病態,楚楚動人。太太疑惑鄭秉傑以鄉村教育為名,行尋花問柳之實,大鬧一場,非要鄭秉傑辭退那女子不可。鄭秉傑深感難堪,一再解釋,太太不聽,索性在東河口小學的大門前掛了一根繩子,揚言要上吊,搞得全鎮上的人都來看熱鬧。鄭秉傑下不了臺,只好假意辭退了那個女子。

  誰知這件事情還沒有平息,又來了一個拖著油瓶的黃寒梅,這就難免鎮上有些議論了。

  好在黃寒梅長相不雅,再加上還帶著孩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確實是個落難之人,因此議論了幾天,也就很少有人說三道四了。

  鄭秉傑替黃寒梅在東河口謀的差事說起來有點不像話,是在一家豆腐坊裡幹粗活,本來說好的只是搖漿,但是豆腐坊老闆桂得安很會節省勞力,推磨的活計也讓黃寒梅幹。

  黃寒梅人在他鄉,舉目無親,有個安身的地方,有口飯吃,也就心滿意足了,並不計較活輕活重。倒是鄭秉傑有一次來豆腐坊,看見黃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氣,當即就找桂得安理論說,這個女子是我挽留下來的,說好了搖漿,怎麼能讓一個婦道人家推磨呢?

  桂得安不緊不慢地說,這麼個醜女人,不推磨她能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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